□吴清华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像许多个春天一样,不经意地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年,城市的喧嚣有点深沉,把我对季节的感觉紧紧裹住,以致我对春天到来的感知有些暧昧。那一年,鼓浪屿某个角落的桃花和学校图书馆前的那几株,心有灵犀地在某一个雨夜同时开放了,把这个城市装饰得有些淡雅。像与某个久违的朋友邂逅一样,见到它们时,我的心头还是涌上一股清晰的暖流。春天的阳光那么美好地跌落在大海的怀里,肆无忌惮地与鱼儿们嬉戏。我想深海里的鱼巢定然万人空巷,鱼儿们的欢乐已被阳光点燃。
忽然想起,那个春天已经走远。而让人无法忘怀的是,那个春天的桃花和阳光,和那个春天我曾遇见的一个人。
第一次拜访彭永叔老人,就是在这样一个诗意缤纷的季节的帷幕前进行的。经过一番跋涉,我们在鼓浪屿的一个带有古典韵味的小巷深处找到了彭老的家。
当我们踏进彭老家时,发现彭老早已在三楼的阳台上眺望多时了。她左手拱在额前,挡住东面照来的阳光,右手扶着栏杆,海风轻拂中几缕银发自在地与阳光轻舞。她的这个姿势让我浮想联翩:是对于我们这帮后生的搅扰的亲切期待;抑或是怕巷深院小,站在那儿为我们指点迷津?我觉得,在这个季节里这样的眺望姿态,已经不只是诗行里的意象了,或许更有一些哲学家的雕塑的意义?
延引我们坐下,在她的古典却朴素的木板地面的客厅圆桌前。
我想起刚来厦门双十中学时,关于彭老的许多逸闻轶事:或曰其教学如何如何生动;或曰其对学生要求如何如何;或曰其手下弟子又如何如何厉害;或曰有次过轮渡掉进海里,第二天就赶来上课……而眼前坐着的彭老却朴素有加,一副塑边变色大眼镜遮掩了她大半面积的脸,却遮不住从眼神里逸出来的睿智光芒;一身平常的衣服,雍雅的气质却无所不在;住房是民国或清末的老房子,木板接头处铜钉闪烁,显然已历经沧桑,可是书架为墙,却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书香雅韵。
海风湿湿的,凉凉的,吹过每个人的脸,头发,吹进每个人的心,仿佛给我们干燥的内心世界带来春天湿润的气息。
彭老对我们的到来非常高兴。
印象最深的是彭老说过的一句话:做人和读书是人的两条腿,不可偏废,书读的境界越高越要靠做人支撑。
临别合影时,我发现彭老的桌上一个精致的花瓶里插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桃花,枝干劲健,花蕾饱满。在春天的鼓浪屿,在一座古老的房子里,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客厅里,这枝桃花亭亭玉立。它本身就是一幅风景,一首诗,一部哲学,不是吗?
二访彭老,是我离开厦门双十中学之际。其时已夏,阳光热情地舔吻厦门的大街小巷,海风摩挲着大小岛屿上的每一棵树木,每一片叶子。
电话约好之后,我与建忠老师出发了。虽然清晰地记得她的住址,我们却迷失于这热情的夏季。到彭老家时,却发现彭老意料到我们迷路,出去找我们还没回来。这令我们愧疚难当,一位80多岁的老人,在盛夏的午后,拉了一样年纪的老伴作陪,去找两位迷路的年轻人——而彭老就是这样的人。
终于彭老在老伴的搀扶下回来了,却反而亲切地问我们这么热的天走冤枉路累不累。
还是那座房子,还是那个客厅,还是那张干净的圆桌旁。坐下后,彭老为我们倒了冰镇的橄榄汁。
彭老的精神依然矍铄,衣着依然朴素,思路依然清晰,不同的是今天她显得更加亲切,更平易,更和蔼,也更真切。
因而我们的谈话也更随意但也更深入。
我们谈了对教育发展的担忧和希望,彭老对当下教育的某些急功近利的做法不以为然,并深感忧虑,但相信终究会有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也聊了生死观,彭老对生与死很达观,她说她的老命已经活得很精彩,但她还愿意多活些日子。我们也谈及人生价值,人生道路选择的话题,她对我在文字上的追求予以积极鼓励并信任地注视我,我能感受到她棕色变色镜后面的殷殷之情正通过眼光注进我的内心。
最后,彭老不客气地批评了我上一次为她篆刻的“六一遗风”印章,言其过于附庸风雅,她不具备六一遗风,并叫我们切记勿延时下俗风陋习。她就是这样一位美丽到内心却也朴素到内心的老人,一位生活在俗世却如莲花一般洁净的人。
离开厦门后,我在另一个城市谋生度日。但我依然记得彭老说过的许多话,依然记得她的变色大眼镜及眼镜后藏着的智慧的眼睛以及临风眺望的姿势,也依然记得她殷殷关切。不管是仰望或平视,我都能看见一位平凡老人身上的不平凡的东西。
春天已经驻足我们这座城市,不知驾鹤西天的彭老能否感受到这样美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