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倩 作
□陈元武
多年前,南方在我的记忆里就一直潮湿闷热,一群蚊蠓像天空的飞鸟似的紧紧盘旋在头顶,挥之不去。在稻田间穿行时,它一直旋舞在头顶上方一尺高的地方,却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南方像阳光泛滥的沙滩,夏天仿佛占据着长久的记忆,从三月一直到十月,都是泛概念上的夏天。树木葱郁,天空蔚蓝,浮荡在空气中的花香不断,从合欢树到白兰树,从台湾相思树到散沫花树、银桂花树和荔枝树、芒果树、龙眼树,再到山木荷树、山含笑树,无一不在开着繁密的花。那些花的香气浓郁,四处飘散。碎散的光在树底下晃动,成为荫凉记忆里的一些亮色,像铜钱般,圆形的光斑交织碰击,撞出诗一样的幻觉。地上的铜钱草、繁缕、堇叶草、地蜈蚣草、肾蕨、地肤草、飞蓬和艾蒿,在光影之间,成为微观世界的森林。蚂蚁在这些森林间穿行,在它们的世界里,我们和这个世界都远在天边,朦胧而模糊,只有它碰到了我的脚边,感觉突然一座山丘阻挡在眼前,蚂蚁奋力翻过山丘般的脚背,向森林深处的幽暗而去。灼热的阳光浮在荔枝树的树冠之上,浮在稻田之上,形成强大而绵密的光幕。天穹倾斜而下,太阳似乎在天穹之上滑行,不时调整着角度,留下了一条灼热而无形的轨迹。
天空、蔚蓝色、云朵、灼热的阳光、强劲而温热的风,南方永恒的几大要素,剩下的是大地上的日常事物,像南方的树:榕树、橡树、木棉树、千年的桧树、柏树和柳杉树,像连绵起伏在山冈上的荔枝树和龙眼树,像村庄里无处不在的凤凰木、合欢树和柽柳树,以及近些年出现的地中海榄仁和狐尾棕、伊拉克椰枣树,高大的苏铁树桩上长满了苔藓的蕨类,擎着一只巨大的掌状叶窝,带绒毛的苏铁芽像繁密的蕨类苞衣一样缓缓舒展。
南方的城镇和村庄一样布局无序,道路凌乱复杂,像村庄道路旁的线缆桩一样,蛛网般错综复杂。南方一定有一些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仿古的建筑。旧房子像被封上咒语了似的,一动不动,被荒凉所围裹,陷于无人的尴尬境地。空村几乎是普遍的现象,薇甘菊类爬藤植物往往将成片的房屋和庭院包围,肆意攀援在墙壁上和电线杆上,在树冠上密集蔓延成另类的缀饰,最终将树缠死,将庭院和房子遮覆成绿色的怪物。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废弃房子构成了村庄的主要格局,在热闹一些的城镇里,依旧看不到多少年轻人。房子墙壁剥蚀脱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和砖头,而苔藓和蕨类趁机占据了这些空屋的高处。门窗朽蚀颓废的空屋,似乎只封住了一段往昔的故事。这故事也失去了感兴趣的受众,没人关注这些空屋的人去了哪儿?而另一些空地上残留着修建了一半的房墙和基础,里头长满了荒草。砖砾堆积的空地上,葎草像网似的网住了一切,而鬼针草无处不在地生长。旧的瓦房倒圯得差不多了,有时候,撞见一座即将倒圯的旧瓦房,仿佛见到了几辈前的先人般激动,就好奇着走近了它。歪倒的院门敞开着,里头满是苔藓和荒草,薜荔在墙上攀络着,像绿色的密码补丁,缀满了被日子忘却许久的老墙。那是由泥土和瓦砾混合垒筑的老墙,也许,许多年前,跟我家的老墙一样,泥水渗漉剥蚀造成的千疮百孔的样子,老墙上的瓦砾可以用手指抠下来,成为画地格的粉笔。它恰到好处的松脆和绵软。也许有麻雀在墙上掏出许多洞窝,和墙根的鼠洞恰到好处地隔着两米的高度对峙着。公鸡和白鸭不时飞上墙头,站在墙头像熟稔的老人似的闲聊着,偶尔扑棱下翅膀,打个透亮的响鸣,白鸭亮翅取代了公鸡响亮的鸣响,鸭嗓子的弱势不影响它自信地呱哒呱哒长喙。空荡荡的屋堂上,满是积尘,地上的污秽也尘封了,屋角堆着一些凌乱的杂物,有被风吹坏的旧门窗,有朽坏的床板床架。壁上还挂着若干年前的年画、奖状和喜报,纸质腐朽泛白,夹着些虫蛀过的痕迹。堂前屋檐下的旧匾额依旧悬挂着,那似乎能够证明房子主人辉煌的过去,也能够证明房子的历史,但现在,它似乎仅仅只是个缀饰,能够看到它的人都弃屋而去,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