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蒜溪公园。 全媒体记者 蔡昊 摄
□陈章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原主席
一
春天,燕子从海外飞回来了。它掠过南太平洋、台湾海峡及其兴化湾的万顷波涛,掠过木兰溪、延寿溪和萩芦溪下游的锦绣田园,掠过墨绿色的荔枝林、龙眼林和流金溢彩的枇杷林,终于飞回它老家的那幢红砖楼。它停在屋脊两端,高高翘起黑剪刀般的尾巴,在天光云影中定格成永恒的造型。它们,是留下来不走呢,还是随时准备再次展翅飞翔?
可惜燕子们不识汉字。否则,当它从屋顶上飞下来,飞进庭院,飞进门廊,去寻找檐上的旧巢时,当会发现门楣上刻有四个字的郡望标志,无论是陈姓的“颍川衍派”,林姓的“九牧世家”,还是黄姓的“江夏流芳”,全都证明主人们的先祖根在中原,他们,全都是堂堂正正的炎黄子孙。
与全国各地一样,黑漆大门的两边,是一副红色的春联。只不过这里的春联有点特别,其额头上,总要露出一道窄窄的白边,俗称白头联。传说,这是明代先民抗倭时留下来的独特风俗——白色,是对除夕夜罹难亲人的深切悼念;红色,是杀敌胜利后重返家园补做“大岁”时的喜庆与热烈;而黑色,则寓示这种悲欣交集、爱国爱乡情感的凝重与深沉。
这,就是闽中莆田市的涵江区及其所属的江口镇,一个以燕尾脊红砖楼,以郡望标志和白头春联为民居特征的著名侨乡。
这,也是我唯一的故乡,我的父母之邦,我生命的起点和灵魂的归宿。
二
千百年来,谁也说不清涵江及江口一带有多少人离乡背井,漂洋过海,远走异域他邦。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半亲人在海外;几乎每幢红砖楼,都离不开侨汇的支撑。那一笔笔侨汇,也许,是在美洲或澳洲的金矿里,在马来半岛的橡胶园或油棕园里洒落的点点血汗,也许,是从世界各大都市唐人街所开掘出来的滚滚财源。但不论或多或少,全都是海外亲人报效祖国、孝敬祖宗、告慰乡亲的拳拳赤子之心,眷眷思乡之情。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来了,十番八乐奏起来了,莆仙戏的锣鼓声响起来了,雕有六条龙的花轿抬过来了,是哪家儿郎从海外返乡娶亲?
清明时节雨纷纷。九九重阳登高日。又是哪家子孙从海外归来,在新修的祖墓上,摆满祭品,高烧红烛,为列祖列宗献上一瓣又一瓣心香?
起大厝,讨媳妇,修祖墓。只有返回故里,办完这人生三件大事之后,侨胞们这才感到心安。因为,他们梯山航海,浪迹天涯,筚路蓝缕,千辛万苦之后,总算事业有成,总算没有辱没祖宗,总算对得起桑梓家园,堪称是合格的炎黄子孙。
然而,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人连这最基本的夙愿也未能实现!翻开史书,至少有三段时间,人们报国无门,有乡难回,只能在天涯海角望洋兴叹,洒不尽思念故国家园的伤心泪——难怪这里的海岸上,到处都有叶秀如眉、点点黄花犹如泪珠的相思树!
清初海禁,台湾海峡数千岛屿,西海岸三十里地界,全被划入无人区。郑和下西洋时九桅高耸的艨艟巨舰,居然萎缩成只能在内海捕鱼捉蟹的三桅船及其小舢板。国门紧锁,海路断绝,这一断,就是整整二十年!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寇的铁蹄践踏了中国的半壁江山,福州、厦门也相继沦陷。作为全省唯一幸存的对外通商口岸,一度畸形繁荣的涵江甚至因此赢得了“小上海”之美称。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南太平洋战争随之爆发,东南亚各国一片火海,我们美丽的侨乡又顿时坠入苦难的深渊!我的母亲——一位在马来西亚怡保出生,小名“怡保妹”的九岁小女孩,也就在当年跟随亲人逃难回国定居。她用莆仙方言教给我的第一首童谣,便是:“拖袭伊弯,老鼠过番,番船未到,无米煮饭……”在莆仙方言中,番,就是华侨们在南洋各地的侨居国,硝烟弥漫的茫茫大海,哪里还能见到来来往往的帆影呢!
而后,便是史无前例的“文革”十年浩劫了。在那黑白不分,人妖颠倒,视海外亲人为假想敌的荒唐岁月里,人们谈“侨”色变,来自海外的侨汇自然也就断绝了,于是,燕尾脊的红砖楼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革命标语盖住了郡望标志,萋萋芳草淹没了祖墓,自古以来就是鱼米之乡的侨乡,居然也闹起了粮荒……
当年,在十分保密的情况下,有位乡亲请我破译一封海外家书——不知通过多少个国家和地区,经过多少人之手才辗转送抵的一封家书。然而,皱巴巴的纸面上,却只有寥寥一句隐语:“二伯父托人向全家老小请安。”在莆仙方言中,“伯”与“百”同音,原来,所谓“二伯父”就是二百元侨汇的代称……
三
由此,我不能不想起江口镇上的那座桥,由省城福州南下莆田的“入莆第一桥”,那座始建于宋代,横架在萩芦溪下游入海口附近的石桥。桥分两段,像二龙戏珠般衔着江中的一个小岛——俗称“寨仔里”,大约,那也是先民们抗倭时所遗留下来的一座兵寨吧?
据说,萩芦溪下游,别称锦江,恰与天府之国成都市的锦江同名。诗圣杜甫诗曰:“锦江春色来天地”,于是,在古代莆田的“二十四景”中,这里也以“锦江春色”而著称。
可惜当年的我,既无考古的闲情,也无赏景的雅兴。“横扫一切”的疾风暴雨,早已浇灭了我心中的文学之梦,“文攻武卫”中的校园,也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逃回故里,发现家乡已陷入青黄不接的饥馑之中,我年迈的老祖母,因吞食番薯叶和磨碎的龙眼核,正呻吟在病榻之上……
于是,我尾随挑着柴薪或山货的乡亲们,到江口桥中的寨仔里换大米。海潮涨了,货船入港了,从江浙一带偷运来的大米,使这里成为一个临时的民间救灾粮食集散地。臂佩红袖章的民兵昼夜巡逻,他们的神圣职责是“取缔粮食黑市”。幸好民兵们“民”字当头,民以食为天。他们也是人,他们的家里也有辘辘的饥肠和嗷嗷待哺的幼儿。幸好江口桥的两端隶属于两个不同的行政区,而位居桥中间的寨仔里,是两边都不必太认真管治的结合部。于是,就在桥两端民兵们睁一眼闭一眼的眼皮子底下,乡亲们从寨仔里扛回了一袋袋救命的大米……
在荒唐的岁月里,感谢江口桥及其寨仔里,就这样为侨乡的父老乡亲留下了一线生机。
好在这一页不堪回首的史书,终于翻了过去。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我们的侨乡,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在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中获得了新的生命。
四
从此,每逢重归故里,我对我的家乡,日新月异的侨乡,总会有新的发现与新的惊喜。尤其在涵江由千年古镇升格为莆田市的一大市区之后,尤其在江口、梧塘两大侨镇的加盟,更让它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之后。
我发现,在侨乡的风景线上,不光有燕尾脊的红砖楼,不光有郡望标志和白头春联,它还有另一种更为引人注目的亮点,就是桥,无数大大小小的桥,长长短短的桥,既包括像江口桥那样古老的石桥,更涵盖许许多多充满现代气派、现代造型和现代色彩的钢筋混凝土新大桥,在江河,溪流,湖泊与大海交汇处的水乡平原、水网地带,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连接着城镇与乡村,同时,也连接着昨天、今天与明天……
我以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侨乡,也就是桥乡。
且不说观日的最佳处,素有“宁海初日”美称的宁海桥,从元代以来,就屹立在木兰溪下游的入海口,屹立在江涛与海潮的交响之中;
且不说赏月的最佳处,素有“白塘秋月”美称的白塘湖,湖内湖外,光宋建石桥就多达30多座,比之“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古扬州,丝毫也不逊色;
且不说誉称“闽中威尼斯”的涵江老城区,宫口河水街上那五座彩虹般的拱桥,桥上是摩肩接踵的人流,桥下是来往穿梭的船队,又常常令人联想起《清明上河图》的热闹与繁华……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涵江建区以来这短短二十年间。试问,有多少新桥横空出世?又有多少新桥破土动工?更有多少新桥在蓝图上呼之欲出?恐怕,谁也数不清,谁也答不全。
就说距我老家最近的江口桥吧,曾经号称“入莆第一桥”的它,似乎一转眼间就光荣退休了,在它身边,是一座又一座不断冒出来的新桥——福厦公路新大桥、福泉高速公路的立体交叉桥……
而更多的新大桥又将后来而居上。在海峡西岸经济区,在国家“十一·五”规划中榜上有名的两条铁路——福厦铁路和向莆铁路,在结束家乡“手无寸铁”历史的同时,又将为我们增添多少钢筋铁骨的新大桥!其中,堪称为莆田古今桥梁之最——主桥长达6.9公里的福厦铁路木兰溪特大桥,其巨龙般的身影,很快就要在时代的洪波上实现最大跨度的飞越……
桥,桥,桥。新世纪以来齐头并进,纵横交错,飞速延伸,四通八达的桥,自然是侨乡新景中的神来之笔。与此同时,我以为还有另一种桥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桥梁,则更能体现侨乡的精神品格与个性魅力。不用说,这种桥梁,就是侨胞本身。他们和归侨、侨属、侨眷一起,和广大父老乡亲一起,以自身的血肉之躯,以爱国爱乡的光荣传统和艰苦创业的开拓精神,以放眼世界、“海纳百川”的广阔视野和博大胸襟,为侨乡通往外部世界,筑起一座又一座无形的桥梁,比石头、水泥和钢铁建构的桥梁,更坚实,更牢靠,更恒久。
如今,新一代侨胞返乡,再也不满足于起大厝、讨媳妇、修祖墓等属于家族内部的三件人生大事了,再也不满足于仅仅只是为本村本土慷慨解囊,办学校、建医院,以及修桥铺路、扶危济困等传统意义上的积德与行善了,他们更关注的,是祖国家乡的现代化建设,如何更快地与世界接轨,如何更好地融入全球经济一体化宏大而又壮阔的背景中去……
如今,当我们走进侨乡的每一处工业园区、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农业出口创汇基地、水产养殖业基地,每一处热火朝天的大型工程建设工地,几乎都可以看到侨胞们活跃的身影和矫健的步履。他们,从海外带回大量的资金、人才与信息,带回了先进的科技、设备与管理经验,同时,也带回了世界各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真诚的友谊与理解,钦佩与尊敬……
各种古老和崭新的桥梁,有形和无形的桥梁,静态和动态的桥梁,物质与精神的桥梁,把中国与世界连接起来,把炎黄子孙与全人类连接起来,把历史的烟云、现实的画图与未来的愿景连接起来,这,就是作为桥乡的侨乡,对祖国,对世界,对人类文明与进步所作的特殊贡献。
文载 《涵江写意》 (2006年8月出版),燕子推荐
记者聚焦
□全媒体记者 黄凌燕
从千年驿道走出的文科状元
“爱祖国,从爱家乡开始;爱人民,从爱父母起步。”这是著名作家陈章武为老家《江口镇志》作序所述。
今年1月9日,81岁的陈章武在福州病逝。老家乡亲追忆追思,深切缅怀。
祖籍在“福泉古驿道 入莆第一村”江口镇东大村,陈章武的一生与福莆结下不解之缘。大学毕业后,他曾任仙游县副县长、省文联副主席兼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等。三次出席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并上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他曾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罗马尼亚、瑞士,带领福建作家代表团出访美国、马来西亚,随中国文联代表团出访日本。
一篇《侨乡·桥乡》寄托乡愁、乡韵。江口是海内外闻名侨乡,独特的侨文化传承百年。前不久,省代表团出访东南亚三国,受到海外闽籍乡亲热情欢迎。乡情绵延、代代相传,一代代的华侨华人在海外创业打拼,不管事业做得多大、离开家乡多久,始终情系桑梓,关心家乡发展。
“小扁担,三尺三,一头挑海,一头挑山。”在东大村,一首民谣在流传。莆田两个遐迩闻名的独特群体,即“家贫子读书”的莆仕群体和“无兴不成镇”的莆商群体,在福泉古驿道上“挑山”科举文化和兴化商帮“挑海”下南洋得以体现。这条盘山越岭的古驿道,贯穿江口镇的千年历史,既是官道、学道、邮道、商道、兵道,也是海上丝绸之路走向世界的初始之道。古道上,留下蔡襄、朱熹、郑樵、刘克庄等一大批历史文化名人的足迹。从这条古道上走出的陈章武,在1960年,成为福建高考史上首位作文满分的考生,也成为全省文科“状元”。
“伯父章武最早接受中华文化的启蒙,就在祖居三副楹联里。”陈章武的侄子陈骋是福建省耕读书院执行院长,他介绍,“家有诗书能益智,地多山水足延年”,“百炼此身成铁汉,三缄其口学金人”,前者弘扬耕读文化,后者劝导修身养性。第三副“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是诗圣杜甫的名句,只是把诗中的“香稻”替换成“红豆”,且是倒装句。正是这三副楹联,让陈章武对诗书画、对文史哲、对真善美产生兴趣,以此为起点,走上文学生涯。
“堂兄章武患病,坐轮椅16年,每次回乡,都要我推着轮椅到村里看家乡新貌,和乡亲畅叙乡情。”常年看守祖屋的邻居陈章盛回忆道。
“东大村在内的整个江口镇大放异彩,老家‘蒜溪公园’一跃成为莆田与福清两市交界处的一大乡村旅游热点。”在《锦江流韵》序里,陈章武动情地写道。
家乡到底美在何处,特在哪里?他认为,就是高度浓缩为声情并茂、朗朗上口的“十里蒜溪景,百年南洋风,千载驿道情”。
祖屋门外的家乡今非昔比,南洋元素的侨宅是东大村的优势资源,也是当地乡村振兴的重要引擎。
侨乡,也就是桥乡。从村里到镇上,连通福清新厝与莆田江口的“入莆第一桥”,连接着陈章武的童年和少年。如今,福厦高速铁路与其并行,昔日古驿道之入莆第一镇第一村,又成为和谐号、复兴号动车入莆之第一镇第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