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铭
我在电脑前忙着工作,微信群里跳出一行字“蜚山低眉,兰水泣泪”,后面连着3个双手合十祈祷的表情符号。打开一看,竟是郑怀兴先生千古的噩耗。我与先生无多少交集,但也知道他除了眼睛不好,身体还好,没想到他驾鹤西归。我静静坐着,但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低调的名人。他一生与客山厮守,同客山一样没有令人敬畏的海拔,但人们不能不仰望他。
“寒舍背后,有座小山,名曰客山,……笔耕之余,常常独坐书房,临窗品茗。我望着山,山望着我,闲极了,也静极了,心底不禁涌出一些话来,向山倾诉。山默默似有耳,语喃喃而无忌。且将此闲言拾掇成篇,姑且名为《客山闲话》。”这是郑怀兴先生在《剧本》随笔连载《客山闲话》开篇的一段话。
我住在客山的南边,郑怀兴先生住在东边,我们共同拥有一座山,我们都与这座不知名的小山结缘。他望过的山,我也正在眺望,我也有向客山倾诉的愿望。在黄昏的时候,他多次攀登过这座山,我后来也多次攀登过。走进这座山,我体会到了他在文中所说的闲与静。能与郑先生有同一种心境,我想,我们是有缘的。
古人谓“高山仰止”,郑怀兴先生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一座让人敬而远之的高山,只把自己看作房后那座小山——客山。对客山,我非常熟悉,它就在我工作单位的不远处。近两三年时间,黄昏时我几乎都在那边跑步,多数时候沿山麓奔跑,有时也花十来分钟登上山顶,看四周一山更比一山高,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北面的大蜚山比客山高得多,但大蜚山比南面的山又矮了,能谦逊地认为自己只是一座小山的人不多,郑怀兴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他的海拔早已超越那些妄自尊大的山。
能与郑先生共有一座山是幸福的。我黄昏独自沿客山慢跑,经常遇见在这里散步的郑先生伉俪。客山应该是有福的,能够跟一位曾被誉为“现代戏剧界三驾马车之一”的剧作家结缘。谦逊的郑先生却认为自己能与一座山守望是有福的。他喜欢赤足登山,我碰到他的时候,他都是与妻子走在一起,他的鞋提在妻子的手中。我少年时就看过他编剧的获过全国奖的《新亭泪》《鸭子丑小传》等莆仙戏,对他“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但当他从我对面走过时,我不敢轻易去惊扰他,怕打断他对某部大作的构思思路。客山的路,或许也是他一条逶迤的创作思路。或许,路上的一朵花或一片飘零的黄叶知道他联翩的浮想,那些石阶知道他对人生的感悟。
我曾特地去搜索他的照片,几个普通的木制书架连在一起,上面堆满了书籍,用“卷帙浩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书架中心,挂的就是他们夫妇的合影照,黑白的;书架的木纹清晰可见,没有油漆,没有任何装饰。但如同你看不透一座山一样,他有着山一样的深邃和宽厚。
我一直以为人可以征服一座山,只要把山踩在脚下。后来读了一位作家的话:“征服一座山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它在片刻间接纳了你。”我恍然有所悟,想征服山的想法是狂妄的,人面对山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一座山放进胸中,然后面对它,眺望和倾诉。郑怀兴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胸藏丘壑的人。
仙游县七山二田一水,木兰溪穿城而过,“挑”起了两个很小的平原,叫东西乡平原。说是平原,其实峻峰环锁的仙游县城以及周围地区更像盆地。仙游只有一小角海,缺乏面朝大海的开放心态和海纳百川的胸襟。我曾把这种地域造成的心态称为“盆地意识”,这种意识在文艺界影响尤甚,作家们坐井观天、故步自封又有点目空一切。但也有很多人,如被称为“中国莎士比亚”的陈仁鉴和30年前就被称为中国戏剧界“三驾马车”之一的郑怀兴,他们巍然屹立着,成为让国人仰望的文化高峰。陈仁鉴和郑怀兴都生长在很小的东乡平原上,双峰并峙。有意思的是,闽中最高峰石谷解也在仙游,主峰海拔1803.3米。
回到客山。我从郑怀兴先生的文章得知,客山还有一个俗称“九战尾”。在明朝抗倭战斗中,戚继光带领官兵和仙游人民在这里与倭寇进行九场血雨腥风的战斗。海拔只有300多米的客山,却曾经矗立起仙游的铮铮铁骨。
客山总是那么低调,县城里的多数人不知道它的另一个名称。在这座外界几乎不知其名的客山,游人会碰见一个同样不知其名的人。
2010年,我参加省作家协会采风团,在鲤声剧场又碰见了他。他依旧那样朴实,不显山露水的。在剧场旁边的文庙,我与他合影。我明白,我身边站立的不是一位普通的人,而是我要不断攀越的一种高度,一座山的高度。
非常喜欢他说过的一段话,我把它摘录下来,作为自己奋进的动力。他说:“与茫茫宇宙比起来,个人生命何其短暂,能力何等渺小,应该心无旁骛,只专注于最符合你兴趣的事业,如《周易》中所说的‘穷理尽性至于命’那样,老老实实,兢兢业业,花最大的力气,下最大的功夫,‘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那么,滴水穿石,必有所成。”
我也终于明白,一座山的高度就是我们多次攀登后的累加。
2010年,章武来仙游采风,想起了先生这位老朋友,打了电话,怀兴先生马上赶到文庙,与章武见面。2021年,作家郑千里从京城回仙游老家,想起了他。他们几个老友一起吃饭,我作陪,现在想起,这应该是我见怀兴先生的最后一面了。
章武早已去世,不知道天国是否有他爬的99座山?怀兴先生刚刚辞世,天国应该也有山,只是他只能踽踽独行了。
前几天是莆仙戏大师陈仁鉴诞辰110周年,我刚读了怀兴先生的《悼仁鉴先生》,文中的一句话让我感慨万千。
“一听到莆仙戏的锣鼓声,我就好像聆听到先生的笑声;一见到草台的莆仙戏演出,我就恍惚见到先生的身影。先生,你与莆仙戏同在!”
他悼念陈仁鉴的句子,竟然可以用来悼念他,一恸!
新亭有泪,关山无月。蜚山低眉,兰水泣泪。先生仙游,唯有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