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有约

湄洲日报 2024年01月02日

咩咩 作

  □吴清华

  这一生,和花有过太多的邂逅,因而,总觉得自己是个懂花的人。

  小时候,姑姑常摘一些花,插在用过的玻璃墨水瓶里,置于书桌一角。我羡慕不已,常常忍不住偷偷端起,细细欣赏。姑姑的墨水瓶里,春有栀子,夏有芙蓉,秋有菊香,冬有梅韵。四季轮回,不同的花轮番上场,热闹纷繁,把简陋的房间装点得生机盎然。有时,也会在某个时段无花可插,或有花不插,墨水瓶便冷冷清清地立着,不言不语,倒像是休止符一般,让人不禁回味起曾经插过的花,更让人期待将要新插的花。

  一次,看到墨水瓶正空着,我寻思着也采一些花来插。我来到村前的小河边,寻寻觅觅,觅觅寻寻,终于在河边的一片青草丛中发现了一些小花。这些小花有着细细的粉红花瓣,簇拥着,擎在一根嫩绿的花茎上,在阳光下,显得清爽又神气。我采了一些,回家插在空墨水瓶里,加水,摆好,就等着姑姑发现。我开始想象姑姑看见花时的惊讶的表情,想象着姑姑会用哪些形容词来形容花,以及用哪些形容词来表扬我。

  终于,姑姑看到了,我却没有等到预想的结果。姑姑只是平淡地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花?我摇摇头。又问,喜欢吗?我点点头。姑姑就把那个墨水瓶连同花都送给我。我捧着墨水瓶,感觉到它突然沉重起来,沉重到作为墨水瓶的新主人,我必须好好找个地方摆好它,伺候它里面插的花,并更换不同的花;沉重到自己明显感到对未来的某些时间和某些空间的责任。这种神圣的责任感一直支配着我童年的很多个日子。

  老家二楼后窗旁靠墙而建的是一层多高的厨房,屋瓦上,有一盆仙人掌,正好对着窗口,奶奶已经养了多年。限于瓦盆不大,植株一直不很旺茂,但是它冬天不萎,夏天不枯,一直给那个窗口留着一份青绿。

  邻居家里有一株栽在院子里的仙人掌,两人多高,每年都开满树的花。一天夜里,忽闻淡淡香味从四面八方袭来,我知道是邻居的仙人掌开花了。我走到月光下,看见满树的嫩黄的朵儿,好似一群温柔的姑娘身着黄裙,风一吹,她们便挨在一起窃窃私语,那情形美得无法形容。

  我问奶奶,我们家的仙人掌什么时候能开花?奶奶说,再过些年,养老了,就开了。

  从此,我就一直期盼着把花养老,期盼哪天会看到一朵朵淡黄的花绽放在仙人掌枝头。

  后来,在很久以后的后来,那盆仙人掌终于养老了,开花了。可是那时,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像我那样,一直期待着仙人掌的开花?

  双十中学镇海校区操场旁边有一棵高大的凤凰树,那年冬天,一阵寒风过后,树叶掉光了,一树的枝丫孤零零地在天空中胡伸乱抓。我一度担心,这么苍老的树,来年会不会再发新芽,会不会像往年一样繁花满树。

  那年冬天,父亲离世。安葬好父亲,夜里回到厦门,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50圈。整个晚上,只有操场边那棵光秃秃的凤凰树默默地陪着我,看着我,一圈又一圈……

  春天,经过凤凰树下时,我特地留心看了一下,没想到我的发现让我惊讶不已——看似龟裂的枯枝上点缀着一个个嫩绿的芽苞,它们蠢蠢欲动,仿佛向世人宣告对春天的势不可挡的进军。

  可我还是决定离开厦门,离开那段温暖又残破的岁月。

  我最后一次经过操场的凤凰树下,满树的花正在灿烂绽放,把校园的一角烧成一片火焰,像厦门大街小巷的凤凰花一样。它们开得那么热烈又汹涌,把整个城市渲染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全然不顾我那时的心情。

  如今,岁月远逝,记忆淡去,但我仍然会在某个安静的夜晚,突然想起它,想起和它相伴的时光,想起那年去世的父亲。

  大学校道两旁和小公园里有许多玉兰树,那年秋天,走进大学,校园里飘着淡淡的清香,感到在这样一个诗意氤氲的校园里上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许多个寂寞的日子,我曾在树下读书,曾在树下与同学促膝长谈,曾在树下一个人做着自己的梦。我曾经为它们写过感伤的诗,快乐和忧伤都和它们分享。

  毕业十周年我们回校聚会,发现那些玉兰树已经换成了高大挺拔的槟榔树。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无奈,感觉像走进一个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那么陌生的地方。我原想趁着聚会,把一些记忆安放,让过去成为过去,然后寻找另外一些记忆,用过去温暖未来。可是我发现,曾经美丽的大学没有了归属感。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我们用青春编织的岁月,回不到我们用岁月汇成的记忆里。

  前段时间送孩子上大学,车开进校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原来,是校道两旁的玉兰树。我一下子想起我的大学,想起过去,仿佛又回到30年前的那段岁月。我想,我的那些关于大学的记忆,是不是可以在另外一个地方安放,在另外一个地方寻找?

  每年春节,我都会去梅峰寺看梅花。

  梅峰寺的梅花色彩绚烂,品种多,又处市区,春节放假,游人如织。一阵赞叹过后,人们打开手机,上下左右全方位各种拍摄,拍完了发朋友圈,又引来不少的点赞佳评,纷纷询问此为何地。

  据说宋代,梅峰寺的山上就梅树满山,徽宗赐额“梅林佛国”。想来这千年之间,该有多少文人雅士欣赏过梅峰寺的梅花,有多少诗词文章歌颂过梅峰寺的梅韵。

  邑人刘克庄有《梅花》诗曰:“木落山空独占春,十分清瘦转精神。雪疏雪密花添伴,溪浅溪深树写真。三弄笛声风过耳,一枝筇影月随身。吟罢欲断相逢处,恐是孤山隐逸人。”从诗中可以隐约看见后村先生孤独的身影,在南宋王朝无奈地飘零,有陆游的北复之心而不失孤高,有林逋的隐逸之怀而不乏担当。

  我在梅花林中穿梭,寻找,品味,陶醉。我看见各色花瓣迎风起舞,我看见蜂蜂蝶蝶醉卧花瓣,我看见花蕾如饥似渴地吮吸着阳光,也听见飘落的花瓣微微的叹息。

  我常常在枝头看见自己的影子,看见自己的一生。

  去年到一中挂教,我和孩子们在荔枝园的刘克庄雕像旁栽下几棵木棉树。

  我和孩子们在荔枝园里寻找最适合的地点,带着虔诚的祈愿,小心地把树苗栽下,培土,浇水。我们给这些树苗起了好听的名字,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察看,给它们浇水,除草。经过一段时间的照料,木棉树伴随着我们的愿望扎根了下来。

  木棉花热烈、奔放,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希望我们的木棉树有一天也会带着我们的祈愿,长成参天大树,开出灿烂的花朵,像那棵凤凰树一样,把春天的天空燃烧。很多年以后,我们也可以循着这燃烧的天空,找到我们的过去,找到我们用真情浇灌的岁月。

  我知道,每一朵花都会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会有自己的主角,每一个主角都会有不同的叙事。

  花开花谢,春去春来。我这一生,和花发生的故事也许还会有不同的演绎方式,但是,生命太过匆忙,我只能珍惜每一次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