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下流,水往上流

湄洲日报 2024年02月27日

  □黄明安

  我的新居靠近木兰溪,堤外是溪滩公园,对岸是兴化平原。站在十九楼的阳台上,可俯瞰百里沃野,领略壶公山、五侯山等名山的风姿;若碰上晴天,东望还能看见出海口。我戏称此乃“莆田第一阳台”,一百八十度无遮挡视野,天地万物尽收眼底。为了这个阳台,我费尽心思,跑了五个家具店,只为买一套称心如意的茶台;由于太过挑剔,始终没买到,最后干脆去工厂定做——柚木卷轴台面和新中式圈椅,才勉强配得上我的心情。装修时,我还打算在阳台上架一台高倍望远镜,遥望万家灯火,探寻浩瀚星空,可惜家人反对,只得作罢。

  去年夏天我搬进小区,感觉豁然开朗。我突然发现宜居的地方,一定要宽敞,一定要留足放飞想象的空间。

  我坐在阳台上,看这条一百多公里的木兰溪在一天内时而水往下流,时而水往上流,溪漕或丰满如湖泊,或裸露如滩涂。

  木兰溪的下游是一条感潮段。伴随潮起,海水涌入三江口后,经涵江区抵达黄石镇,与木兰溪的溪水在宁海桥相遇,进而水位上升,溪水抬高为洄流。这种现象微妙难言,我试着用一片叶子来形容:当海水与溪流冲撞后,漂浮的叶子突然打旋了……它从水源处的树上落下,漂流一百多公里到达此地,原本以为要入海,可大海不接纳,硬把它往上推。一条溪流原来是西高东低的,突然变成了东高西低。叶子还在漂浮,可它竟然与其他漂浮物一道往回走……那片叶子是想回到树上吗?

  有时候,我也想做一片叶子,回归历史。

  历史就像一棵树,一圈一圈的年轮叠加,印刻着人类求生存的血与泪。从这棵树上,我看到了兴化平原的沧海桑田,它的发展史里写满苦难与抗争。北宋时,有一位姑娘名叫钱四娘,她是长乐人,为了治理木兰溪的水患,她携家财来莆田筑陂治水,却以失败告终。钱四娘以身殉水时,年仅十九岁。同乡林从世接过钱四娘的接力棒,携十万缗筑陂治水,可惜又选错了地方。后来,闽侯人李宏与鼓山寺僧冯智日一道踏勘,采集标本,考察水情,总结前两次筑陂的教训,将陂址定在木兰山麓。此处两山夹峙,溪面宽阔,上游的洪水暴发时,水流至此转缓;下游的海潮涌来时,力量亦有所减弱。前后三筑,历经十九载,木兰陂始建成,它被称为福建的“都江堰”,解决了兴化平原蓄水灌溉、防洪挡潮的难题,使万亩土地变良田。

  宁海桥和镇海堤,也离我家不远。

  周末,我骑车去看这座从元元统二年(1334)至清康熙十九年(1680)“六建六圯”、清雍正十年(1732)第七次复建的宁海桥,其中第七次复建耗时十五年之久。桥下有文字,记载宁海桥长二百二十五米、宽约六米、高十米,横跨桥墩的巨石长达十三米,这些石头居然都从三十里外的大蚶山采集而来,以当年的技术和运力,此举着实令人震撼。1983年,桥面加铺水泥板,汽车可驶过桥上之桥;不久,附近又新建了一座桥,以保护老桥不再受损,南北交通随即进入现代模式。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开车过古桥,更鲜有像我这样上下摸索、俯仰察看的访古者。我摸了摸桥头“护桥将军”的盔甲和佩剑,还到桥北瞻仰一寺庙,那里最早是主持建桥事宜的越浦法师募修的。越浦法师是龟山寺的僧人,见民众渡水危险,遂发建桥之大愿,他的故事,已成民间文学。

  至于出海口那里,更是水患频繁,饱受海潮的冲击。我在镇海堤的清代石碑前见到十九尊石像,东甲村人以崇敬之心为历代建堤的人士造像,从唐至清,代有其人。镇海堤的石碑上写道:“莆田县东角遮浪石堤,捍击海潮,保卫南洋农田二十二万五千余亩,堕于明洪武二十年至嘉靖十三年,知府黄公一道采石重筑,嗣后屡修屡废。国朝乾隆元年,知府苏公本洁修筑不二十年,又为海潮冲坏。村民畏潮,畚土为垸,每遇飓风挟潮击岸,卤水浸禾稼,万顷焦枯,南洋数十乡濒遇危者屡矣……”

  木兰陂、宁海桥和镇海堤,现在都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地方史的生动见证。有一天我到木兰陂,见村民们正打捞鳗鱼苗,他们站在陂坝上,手里挥舞着网兜子。此情此景,令我心生感慨:这些打捞鳗鱼苗的村民,有几人知晓古陂史?这种无法培育的鱼苗,又是如何从海湾游到陂下的?

  尤记得夏天的一场台风,带来罕见的天气,强风暴雨疯狂拍打在阳台的玻璃上,视野里一片模糊。我坐在阳台上,感觉自己也在这场大雨中消失了,变成一滴雨水,虚化于苍茫之中。

  家人都回老屋了,妻子一次次打电话,询问木兰溪的水情和新居的状况。雨从早下到晚,风一阵猛过一阵,楼房似乎都抖动起来。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大地沉没,水流激荡,我就像那片叶子,不知去向何方……

  第二天早上,木兰溪的水位涨得很高,连溪滩公园也被淹没了,南岸的田地泡在水里,只见树木,不见道路。我到户外走了走,堤岸上已经有许多人,他们多为附近的居民,正在拿手机拍照,表情中带着新奇,一如参观旅游景点。

  说实话,对这场暴雨,我和他们一样都无切肤之痛。虽然水漫街道,但大堤安好,家也安好,水终将退去,一切终将恢复常态。我走在堤岸上看水流,正如我在家里看暴雨,似乎读到前人一幕幕悲壮的故事,这是一场下了千年的雨,从北宋一直下到今天……

  第三天,木兰溪里的漂浮物开始往下走,尽管速度缓慢,但我知道,中上游的水还是要到海里去,谁也阻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