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今年雨季很长，三月几乎足不出户。我在家里，以翻书度日，书架上许多书，平时没空看，下雨天就拿下来翻阅。我翻陆羽的《茶经》，连茶都不敢喝了。古人对茶的研究，真是令人惊叹！听说陆羽是个孤儿，其貌不扬，被僧人收养，一生事茶，著书为经。然我是个粗人，喝茶漫不经心，看《茶经》也是翻翻而已。只有一本书，是南山广化寺的僧人送给我的，它让我想起老同学邵平，我细读了一遍。下雨天里，我读此书时，遇有文字惑，就抬头看山，因为僧人就在山上。

　　山名凤凰山，寺庙所在地也叫南山。此山距离我家近，下雨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手里捧着书，雨帘铺天盖地，雨雾笼罩山地，半山腰的寺庙，红瓦翘檐，古塔老松，都看不清了。雨在不停地下着。我坐在阳台上，度过整个白日。夜晚梦中听雨声。早晨雨歇薄雾起。雾岚在山上弥漫，像飘带环绕山腰……

　　凤凰山是莆田文化的发祥地。公元8世纪，唐朝进士郑露偕儒生郑庄、郑淑三兄弟从侯官（福州）永泰县进入莆田，在凤凰山南麓建立书堂、书院，传授儒学诗书，史称“开莆来学”。后来郑露接诏进京当官离开莆田，弟子们送别到渡口，把山上采摘的木兰花撒在溪流上，莆田的母亲河因此名叫木兰溪。我坐在阳台上看山，心中一直被这个传说所萦绕——唐宋时期，莆田最大渡口在城南阔口，也许正是这个季节，一群学生陪着先生从城西走到城南，他们在渡口作别，把花瓣撒在水面上，也撒在先生的身上。先生站在官船上，临风而立，长衫飘逸，朝岸上的弟子挥手，彼此掩袖而泣……

　　我陪客人参观广化寺，总是把这故事说给人听。我从郑露的“湖山书院”说到如今的广化寺，从儒学说到佛教，一个个历史人物故事信手拈来，一条文化脉络，一代传着一代，我说着说着，自己也被故事感动了。

　　两年前，也是雨季的一个早晨，邵平突然从武夷山来广化寺。我们多年没见面了。早晨六点，他就抵达广化寺。当时我在喝早茶，十分惊讶。邵平说他昨天到福州，住女儿家，凌晨四点，雨声喧哗，他睡不着，索性起床，驱车前来广化寺。他叫我别早出来，让他一个人走好，“我早早来，就是想看看清晨的广化寺。”

　　可我哪能让他独处？他是我的客呀！

　　我下楼开车，15分钟就到寺门前。见面时，彼此拍了拍手，如大学时那样。我陪他从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释迦文佛塔开始，围绕石塔转圈走。这座塔有800多年历史，塔身上有各色浮雕，每一层都有壁龛，摆菩萨像和武士像。早晨雨中的寺院，清幽、安静、肃穆，人影稀少，而雨声萧然。我们一个人撑着一把伞，一任雨丝飘飘洒洒，在寺院里行走，听檐溜水“滴滴答答”。一会儿，雨小了，我们登上石阶，走进主殿前的庭院里，站在一棵龙眼树下说话。我介绍广化寺历史时，同样，讲了“开莆来学”故事。邵平听了，说这个故事好，你把它写出来呀！

　　我们说到宋代文化名人，如武夷山的朱熹和柳永，莆田的蔡襄和刘克庄等。说到文化人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声音。之后沿着游廊往上走，出东门，沿东墙外的寺院外围走。我们打着伞，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回忆大学时光。邵平说：“当年我们都爱好文学，可是只有你一个，至今初心不改！”

　　“我不像你会当官，我喜欢读书呀！”我说。

　　“读书好呀！”邵平说，“你知道这回我来看广化寺，也是来看你。”

　　我呵呵地笑着，“那你看到什么啦？”邵平笑而不答。

　　走过那座名叫“小南山”的僧舍时，我说认识广化寺的一个和尚，法号寂相，成都人，博学多才，是福建佛学院的教务长。我用手指着门说，他住在这里。真是让人惊讶，我的话音刚落，身后走来三个和尚，其中一个居然就是寂相法师。我忙向师父打招呼，他认出我来，请我们进小南山，送给我和邵平各一本书。邵平拿着书，神色愕然：“这么巧呀！”

　　“因为你来得早呀！”我说。

　　雨季读此书，小城雨纷纷。我想起两年前那天早晨的偶遇：不早，不迟，这个缘是怎么来临的？毕业很多年了，邵平少与我独处，那天是福州的雨声把他送来的吗？我陪邵平在莆田玩了一天，夜晚还在他住的悦华酒店喝茶。他拿陈年的武夷岩茶泡，我们喝茶时，雨丝飘洒到茶桌上。

　　那晚的雨宁静而沉寂。我们坐在阳台上，沉浸在一种茶香飘逸的漫长的回忆里，尽管话语时断时续，但它跨越了几十年光阴！

　　今年2月2日，邵平走了，我写此文时，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