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光而来

湄洲日报 2024年05月19日

  □杨健民

  我的第三本诗集迟迟想不出书名,几位朋友贡献了不少的建议,觉得似可非可,模棱两可。终于有一天,突然一激灵,脑瓜里蹦出四个字:“因光而来”,顿时豁然开朗。

  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什么光吗?

  光,到处都在的。那天,我不知道在哪里读到了一句诗,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因为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我才注意到了/阳光。”我们每个人都沐浴在无知无觉的阳光里,被动地接受到了什么?这是日常的诗意,无始无终。真正的现实既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就像出门那样,可能通往他人,也可能通往自身。卡夫卡说:“出门即远行。”远行意味着抵达远方的土地,或者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完好世界。

  对于光的理解,我一直认为:所有被照亮的世界,永远是光的抵达,包括可能会拐弯的光——我的第一本诗集于是命名为《拐弯的光》。拐弯的光是什么光呢?那就是慧光。数年前,我主持过厦门大学哲学系一位居士的博士论文答辩,他的博士论文是佛学研究的。后来,他在朋友圈写下一句话:“白日里,您或许可以忽视灯的重要;而有谁,能够阻止黑夜的到来?无常迅速,生死事大。慧光不启,何以心安!”即便是暗夜,照样有光在潜伏着——光线和黑暗相生相伴,相辅相成,必须是先有了黑暗然后才有光线。

  因光而来——诗本身就是一个通往自身与他人的旅程,是因光而来的旅程。前几日,有个诗歌公众号选用了我的几组诗,要我写个“诗观”之类的话。我写道:“我觉得,诗人不需要什么诗观。诗观是虚的,只有诗本身是可能的。”诗其实不需要别的什么,只需要有光,有慧光。在伽达默尔的世界里,诗人所看到的世界,是一个“杂然共处”的世界,那里有光。

  在确定了“因光而来”作为我的诗集名称之后,我从诗人和批评家敬文东那里得到了一种启示:我们的生活因为光的存在而富有意义,人也因为光的照耀而让所有的感官尤其是视觉得到充分展开。柏拉图将视觉视为哲学能够诞生的第一前提。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因则说:“由于光的存在,世界才被给予我们,才能够被领会。”由此,在我看来,光不需要对话,它是“独语”的,是一道轨迹,在与“我”相遇的万事万物对话里,它才展现出最深远的意义。

  博尔赫斯在《镜子》里写道: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

  为了让人心里明白,

  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是个虚无。

  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世界是被光照亮的,人也是被光照耀的;“夜间的时光”则是由上帝用梦和镜子制造出来的。上述二者,前者是现实的,后者是非现实的;前者是发现的,后者是虚构的——这就是光所赋予我们的二者并存和对称的语境。所以卡夫卡说:“虚构比发现容易。把极其丰富多彩的现实表现出来,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种种样样的日常面孔像神秘的蝗群在人们身边掠过。”在这里面,一直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在荡漾——具象与抽象、有限与无限、遥不可及与触手可及的光芒。我由此又想起了保罗·策兰那句著名的偈语式诗句:

  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

  在一个被“光”所赋能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因光而来”的,我们的诗的“独语”都可能如同秋天那样“意味深长”。吉尔伯特断言:“诗是一种谎言”,他认为只有这样,真实才能被“说出”。这也是德加所说的:“他不画/他看到的,他所画的/要能让人们看到/他拥有的事物。”诗人描绘的不是现实,而是想象,是虚构,是对现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无论是日常的世界,还是悬浮其上的更高的现实,甚至魔幻的——都不是诗人最终的现实。现实已经被“因光而来”的感觉打破、割裂、离散之后重新凝聚了,升华为高蹈的新的现实了。

  话说回来,我们生活中的哪一样不是“因光而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里有光,登泰山看日出里有光,峨眉山金顶看佛光也有光。就连我们看到的花和建筑也是有光的,甚至是“交替的”光。在厦门大学,凤凰花是有光的,它一直闪烁着一种明暗之间的色彩;厦大的建筑也是有光的,斜屋面、红瓦、拱门、圆柱、连廊和大台阶,都在明暗之间浮现出光来。美国著名建筑家路易斯·康说过一段话:“一根立柱,无光。两根立柱之间,有光。古希腊建筑是一个无光、有光、无光、有光……不断交替的过程。做一根从墙上倾侧而出的柱子,让它谱出无光、有光、无光、有光的变奏:这是艺术家的奇迹”——在视觉中心主义者看来,光和影,总是在不动声色地记录着生命的一切。这种光与影的“不断交替”表明了一种节奏感,同时也表明了:唯有光,才算得上是“造物主所创造的第一种存在”。

  2017年圣诞节,我到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那是南半球最南边的一块陆地,被称为“世界的尽头”。虽然距南极洲还有2500公里,但是它是南极科考的必经之地,而且在每年6月到9月夜间,不时有绚烂的极光出现。如果说那个时候我是“因光而来”,似乎并不确切,因为那时节一般没有极光;但我确乎是追寻着神学意义上的“光”踏上这片土地,我想去遇见那些我没有遇到过的有“光”的东西。

  这本《因光而来》诗集由卫垒垒博士精心分类、编辑,我感谢他。同时,我看见他眼里有光。因此我确信——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因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