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珍
母亲送我去市区读初中时,找人算过命,称我“聪明花”开得晚,大器晚成。
到城里上学后的每一年中高考前后,母亲都会拉上还睡意朦胧的我,一同前往壶公山。她则提前准备好芹菜、竹笋、大葱、桂枝、杏仁等物,芹寓勤勉,笋表向上,葱兆聪慧,皆是祈愿“折桂”与“幸运”的供品。
在山顶凌云殿的香炉前,祝祷声此起彼伏,只听母亲喃喃诉说心愿。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看见壶公山,聪明花会开”。来到殿外的摩崖石刻旁,“极高明”三个大字被万千手掌摩挲得油亮乌黑。传说跃起触其字者能开智。母亲也催我跳起触摸,我拼力跃了几次,指尖只徒劳地掠过石壁微凉的空气。母亲沉默,摇了摇头,心思沉甸甸地坠了下去——聪明花开,于我大约是极难的事了。
初中同窗中有聪慧者,老师一点便通。而我,常如迷途的舟子,在文字、数字与符号的漩涡里打转,任凭风帆如何鼓荡,总也驶不进豁然开朗的海域。每近考期,望见远处壶公山顶氤氲的云气,乡人谓之“壶山致雨”,在我心中,却只幻化成一片迷茫的愁雾,遮住了前路微光。
那时,我最喜去图书馆看闲书,某日偶然翻到泛黄的《莆阳方志》,竟与壶公山“相逢”。壶公山得名久矣。昔有胡姓道人隐此,饮露餐霞,终得羽化登仙,山遂名胡公,后谐为“壶”。朱熹入闽,见此山钟灵毓秀,喟然叹道:“莆人物之盛,皆兹山之秀所钟也。”山形本无七窍,却因一桩明代旧事通了灵性。少年柯潜居于壶山南麓,天性钝拙。塾师以“天”字命对,他呆望父亲踩地的右脚,竟对出“鸡屎”二字,惹得满堂哄笑。塾师掷书欲去,父子相送十里。途中遇卖橄榄的女子,先生再试:“女子独行谁敢拦?”柯潜忽抬首,壶公山影撞入眼帘,如神启般应声:“先生欲去我实留!”此对双关精妙,“橄榄”谐“敢拦”,“石榴”谐“实留”,令塾师惊为天人,返身复教。自此,愚童开智,十年寒窗,终在景泰二年金殿唱名,高中状元。
一山开得智慧花,千门遍结读书灯。壶公山下的莆阳大地,文脉早已深种。九牧林家澄渚书堂的夜读灯火,玉湖陈氏仰止堂“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的古训,见证了琅琅书声如溪涧初涌,蔚然成风。莆田科举成绩辉煌,出了许多英才。那所谓的“聪明花”,原来是汗水与光阴在血脉深处默默滋养的胚芽,终有一日绚烂绽放。
我终究也如蜗牛般,在属于自己的那条布满荆棘的窄路上,一寸寸挪移前行。那些曾令我辗转反侧的字句,那些曾如天书般的公式定理,竟在无数个伏案的苦读与思索间,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脉络。迟来的顿悟,也让母亲不再摇头,逢亲戚就说“聪明花,终于开了!”
后来,我如愿考上省城的大学,又考研、考编,留在省城工作。每一次大考前,母亲依旧步履匆匆,前往壶公山祈愿,助我“一臂之力”。我恍然明白,壶公山从未吝啬赐予智慧,它只是以巍然的沉默提醒着我们,真正的“聪明花”,开在每一个脚踏实地的春天里。
又是一年高考季,母亲的身影再次汇入壶公山祈愿的人流。这一次,她臂弯挎着的竹篮里,青葱依旧笔挺,芹菜依然鲜翠,桂枝斜倚如昔,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是为我而备。她牵起孙子的手,一步步登向凌云殿,如同当年牵引着懵懂的我。烟雾缭绕中,我听见她低声祝祷那些熟悉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