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伤口里看见光

——读韩江《伤口愈合中》
湄洲日报 2025年08月17日

  □清秋

  “以充满诗意的文字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这是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词。而《伤口愈合中》这部短篇小说集,正是一份关于伤痛的诊断书和独特的愈合处方——不是特效药,而是与伤口共处的静默智慧。

  这是韩江用12年的时间,整理出的7篇短篇小说。翻开书页,仿佛打开一个装满人类伤痕样本的匣子。文中没有惊涛骇浪的情节,只有精准而诗意的笔触,展现出生命中那些最隐秘、最脆弱的角落。

  比如,《在天亮之前》像两位女性的挽歌。恩熙姐姐远赴印度,最后因登革热去世。她在恒河岸边,目睹焚烧尸体的火焰如何将生命化为青烟。她的叙述令人心惊,“你知道人体在燃烧时最后燃烧的是什么吗?是心脏。晚上被点了火的身体会烧一整夜。凌晨去那里一看,只剩下心脏还在沸腾着。”另一位则困在乳腺癌手术和婚姻崩塌的双重废墟里。她们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相遇、低语:“罪?不过是世人臆想出的幻影罢了。”瞬间,沉重的枷锁仿佛有了松动的可能。

  在《伤口愈合中》,个人的伤口与历史的伤痕缠绕共生,家庭的冷暴力是社会结构性暴力的微缩图景。她既凝视历史惊涛骇浪的创口,也绝不放过那些“微弱得会被日常淹没,却又沉重得能压垮一条生命”的无声呐喊。

  《左手》则是一场发生在都市丛林里的荒诞剧。一个普通上班族的左手,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再听话,开始反抗。“你有过那种感觉吗?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韩江用这荒诞的设定,把现代人精神深处被压抑得快要窒息的“陌生自我”,赤裸裸地揪了出来。

  韩江的文字有种魔力,能让人真切地感觉到疼痛。她写的何止是肉体的痛苦?身体,成了精神创伤最忠实的记录者。“数年前扭伤的脚踝,又在隐隐发炎。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暗火上。更早以前车祸留下的膝盖,会在某个瞬间,嘎吱作响,如朽坏的地板。”看了这些描述,我感同身受。曾经扭伤的脚踝也开始隐隐作痛。两年前,下楼梯时不小心崴了脚。刚开始,我并不在意,不想去医院拍片、打石膏、扎绷带,怕麻烦。于是,就忍着痛。由于没有好好休养,常常到了傍晚,脚就越发疼痛,晚上更是肿得穿不了鞋子。只好趿着鞋子,一瘸一拐地走着。那种隐隐的痛,持续了两年多都没好利索。而我始终像她书中写的那样想:“没关系,医生说很快会好起来,过段时间就会好,反正都会好起来。”

  对于伤口,韩江开出的“愈合”药方,颠覆常理——不是抹去伤痕,而是学会与它共生。她认为,真正的疗愈,是“让我内心最滚烫、最真实、最清澈的那部分,终于能够释放出来。”“不必费心遮掩人生的伤口。就让它袒露着,给它时间,让它慢慢结痂。或者,即使它永不愈合,也没关系。”“一个伤口,慢慢变得像个老朋友。”是的,在生活中,有许多人就是这样,默默地,带伤前行。

  韩江的笔,不放弃对光亮的执着,不只描摹个人的悲欢,还有向前的力量。“先是将火柴划着,然后用全身心的气力去守望它直至它被燃尽为止。那一次次的瞬间都化为无形的力量,助推我向前。”她为读者点亮的,正是这样一点微光。在生命的暗夜里,它照亮伤口,也照亮了愈合的微末可能。那火光纵然微弱,却能让我们在疼痛中辨认出路的方向。

  她书中的人物,抵抗暴力的方式常常是“植物式”的——不呐喊,不冲撞,只是沉默地蜕变。像《素食者》中的英惠,选择成为一棵树来拒绝世界的撕咬。在《伤口愈合中》,这种身体的“非暴力不合作”更加鲜明。柔弱吗?不。那是一种扎根于绝望深处、向上生长的惊人力量。“花,哪里是静止、软弱、被动的存在?它们是以无比坚韧的根茎,向天空无声延展的生命体。”

  每个人都有过创伤,或大,或小。有形的,无形的。阅读韩江的作品,让我明白:原来,人可以如此坚韧。无论被抛入多么幽暗的深渊,总能在某个瞬间,重新找到迈步的力量。就像她说的,“人,即使失去了曾视为全部的东西,也能活下去。在无边的痛苦里,抓住下一瞬的光亮、身体的颤抖、再生的意志,然后,平静地,再次迈出脚步。”所以,有了伤口也别害怕。要相信,慢慢地,伤口总会愈合的。等待光,等待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