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端午节前几天晚上,我又漫步到当年在厦大中文系上课的教室。适逢期末,教室里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学生坐在里面温习功课。我找到当时坐的座位,突然就感怀起来。
眼前浮现出一幕:周祖撰先生为我们教授屈原的《离骚》。他一边捧着讲义,一边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吟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们跟着磕磕碰碰地朗读,声调不一,一片混杂。我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那情景有点像哪部电影里出演的乡下私塾。第二天,周教授又来了,向同学耳提面命,逐个朗读《离骚》。我也提了起来,虽然每个人只分配几句,却读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念断了好几处。
周教授教学认真,花了好几节课终于把《离骚》讲完了,他和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离骚》是千古奇赋之绝唱,的确不好学。有人说:《离骚》至深、《九歌》至美、《天问》至奇、《九章》至朴,各有千秋。讲授《离骚》,得具有屈原那般“与日月争光”的阳刚之气,而不能以放浪形骸的“名士”之风去对待它。过去西南联大有几位有意思的教授,他们讲课不拘一格,有时会耍些小性子。闻一多是新诗人,不擅讲授古文。有次他给清华的学生讲训诂,认为“振”“娠”互通。有位同学认为他讲得没有根据,闻先生就发了脾气:那你说该怎么讲?课上不下去,闻先生就一周没来上课。他的“名士”之风不可避免影响到他的另外一些讲授方式,比如讲“楚辞”,他点燃烟斗,一打开笔记,就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这种表达方式,算是机智,但却与《离骚》的氛围不合。
端午又到了。每一年我都会写下这样两句——
青蒲端阳,黄酒驱阴;
九歌在楚,天问在心。
《九歌》和《天问》都是屈原的作品。那年端阳,屈原在汨罗江纵身一跃,为后人诠释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人生哲学。“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端阳的阳刚之气可能更加符合屈夫子的意志,一个“阳”字,隐含了中国文化太多的智慧。福建建阳五夫里是朱熹幼年居住过的地方,那里有座紫阳楼,几堵黄泥筑起来的墙壁,一直被视为朱熹的思想摇篮,他的许多经天纬地的观点就诞生于此。有典籍记载:朱熹幼年时,父亲朱松指着太阳告诉他:这是太阳。朱熹问:太阳依附在哪里?朱松说:太阳依附在天上。朱熹再度追问:天又依附在哪里?朱松大为惊讶,他意识到这个孩子的特殊禀赋。这种非同一般的好奇心,显露出朱熹早就贮存于内心的哲学家气质。
我忍不住又要提到流亡法国的德语诗人保罗·策兰了,因为策兰也是一头跃入塞纳河的。策兰当时被迫流亡,但是在他的语言思维中,“语言的流亡”是不存在的,语言的血缘已经让位于更冷静的思考。所以他的诗不仅成为往事在场的见证,而且成就了流亡后的“阳刚”的非凡气魄:“在你身上/话语的天平,文字的天平,家国的/天平流亡”。写作是策兰个人的事,却也成了一个流亡在外的诗人的命运。2011年底,我在巴黎塞纳河上那座策兰跳下去的米拉波桥边站了许久,想到了跃入汨罗江的屈原。后来我读到《保罗·策兰诗选》,从孟明的“译者弁言”里,明白了米拉波桥头那块铜铭上,刻的是阿波里奈尔为策兰写的两句诗——“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回忆么?”这位同样富于阳刚之气的流亡诗人,他以“一个世界疼痛的收获”,赢得了奥斯威辛之后写诗的可能。他的语词的意义能指,如同“一阵风吹过/‘在那儿’和‘不在那儿’和‘时时之间’”,超越了一切诗学界限。今天,我们依然记住他那句名诗:“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
我们纪念屈原,只是端午、端阳节的附加意义而非本义,或者说,我们在追寻一种文化意义。尽管端午节还可以称为端阳节、龙舟节、重午节、重五节、天中节、粽子节等,然而每每一到此刻,龙舟一动,阳刚之气就砰然升腾,一切都显得“忽若飙尘”。此时再去想起屈原跃入汨罗江的那一幕,我们心里似乎就不设防,双脚就再也迈不动江山。五月五端阳,历史的抛物线抛给我们的,依然是一种节日的意识形态,依然是一种可以掰开来说的文化行头。端阳之“阳”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世事攘攘,我们的内心驮的有可能是旧梦,或者是旧日的忧伤,但只要一想到《离骚》《九歌》和《天问》,我们体会到的一定是灵魂相望的那种感动。
这些年端午节来临之际,我都会无端地在脑海里闪现出这样一幕:数年前的一个端午,阳光灼热,一位高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座即将征迁的村口一张歪斜的石凳上,呆望着匆匆来去的行人。边上的推土机正在亢奋地来回穿梭着,老婆婆搭了个手棚,手指间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脸上印了一道道细细的光斑。她喃喃自语道:下一个“五日节”,该去哪里过呢?这情景让我想起日本福冈的一位老太婆,费力地从路边捡起一片红叶,谛视了许久,似乎是懵懵懂懂,又似乎是方始憬悟——那一刻她要珍藏的,也许就是抚弄落叶时所体悟到的禅意,让她重拾内心的平静。
端阳之“阳”万丈光芒,但只要有一丈属意于我们,哪里不是九歌在楚,天问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