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在“明暗之间”

湄洲日报 2023年10月29日

  □杨健民

  读到北大陈平原教授撰写的《散淡中的坚守》一文,记述钱谷融先生的“散淡”。他说:“散淡,这我同意。不过,只说散淡还不够,还得加上‘坚守’二字,方能显出其潜在的方向与力度。”

  钱先生一生散淡,著述并不多。一本《论“文学是人学”》,被批了20多年,在那样一个世人都拒绝常识的时代里,他能勇敢且优雅地说出自己的学术观点和主张,殊属不易。后来,就没看见钱先生的什么著述了。他承认自己“偷懒”,以他的学识、年龄及身体状况,他应当有更多的著述。然而,他一生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再抽空读点书,写点东西。陈平原说:“每当被问及这个常人觉得尴尬的话题,钱先生总是四两拨千斤,化俗为雅。既然人家已经承认偷懒了,你还好意思追问?”

  我想起了一个词“明暗之间”。钱谷融先生一生一直处于“明暗之间”——有他的盛名,也有他的困顿,于散淡中有自己的坚持,于逆境里有自己的洒脱,从不流俗,也从不悲凉。

  钱谷融先生是个好玩的人。2009年,我到上海参加“五缘文化与华人社会”学术讨论会,同时遇到徐中玉先生和钱谷融先生,还跟他们合了个影。晚餐后,酒桌上剩下半瓶酒,钱先生一把就装进了裤袋,说,回去再喝——完全是一副散淡而憨态可掬的模样。那时,钱先生年已九十。2017年,钱先生逝世。奇巧的是,他生于9月28日,去世也是9月28日,享年98岁,活得满满当当。他所在的学校华东师大中文系送的一副挽联,提到了他的散淡——

  万劫不磨,文学即为人学论;

  一生散淡,高贤时带晋贤风。

  一个人要做到散淡是不容易的,而像陈平原所说的“坚守散淡”,就更不容易了。

  曾经数次入川,记忆中四川的履痕是多重的,它呈现给我的那些片断趋于碎片。如果说四川有什么特别有趣的,我说不出来,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它的慵懒和散淡,大概有些像我所居住的福州这座城市——像一个摇着蒲扇、迈着八方步、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

  时下四处说“躺平”,都在表现出一副散淡的样子——王者有王者的荣耀,我有我的自尊,即便身在江湖,也要找到一扇身处草野之“门”,风轻云淡一下自己。于是,纷纷到乡野僻壤修筑一间茅屋,种下两畦蔬果,倚着山石泉林,鼓捣琴箫自娱。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现出一种散淡和自由的心性。

  我不禁要发问:这样就算是坚守吗?

  “坚守”两个字好辛苦。呼伦贝尔的一位生态摄影师敖浩特,在额尔古纳的麦地里看到了大鸨稀疏的脚印,就一直蹲候在那里。他说,把心静下来吧,大鸨的春雏还没有出窠——这一句话,在茫茫大草原上一说出去,就是七八百公里。有人看到这情景,就写了这么一句:“世上所有美丽的邂逅,一定是来自久久的坚守。”(引自2023年10月22日《文汇报》,艾平《大鸟盛放如花》)

  坚守不是一路呼啸,而是一种智慧,是以“沉思的生命”和“行动的生命”,穿越内心的迷雾,真正为意义而来;如果一旦坚守不住,那就是“枯萎地进入真理”。

  在这里,我想引用墨西哥诺奖得主诗人奥·帕斯的一句话,诗歌的形式“永远是一个持久的意志”。坚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意志”。我曾经在福建诗人萧然的《春天的嫁衣》里,看到一种奇崛的“意志”:“我要让富甲天下的春天/只做她一个人的伴娘”——这是萧然的意义区域,在这个意义区域里转捩着他的奇崛。这种奇崛是他的“一个人的意志”,在那里不需要过度阐释,因为任何的过度阐释都会产生影响的焦虑。作为诗意的营造者,萧然需要的还是对于奇崛意志的坚守。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的流淌者,既可以跟时间同步,也可以跟时间错位。无论同步还是流淌,在我们这个人群中,都可能出现具有内在奇崛感的人,比如钱谷融先生,比如那个在额尔古纳的麦地里“守候”大鸨的摄影师。评论家敬文东说过一句话:一个诗人可以提前结束一个时代,如卡夫卡;一个诗人也可以延迟结束一个时代,如博尔赫斯——他们都是具有奇崛感的人,因为他们坚守了一种伟大的诗意和伟大的意志。

  小说家阎连科说,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些感受黑暗的人——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有深深的追问。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一个坚守诗意和意志的人,能感受美好、温暖和明亮,也一定能感受黑暗、不安和焦虑。

  木心在一首诗中写道:“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木心被称作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在于他能接受黑暗,坚守黑暗。纳博科夫说过:人生如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他说的两片黑暗,一片指出生以前,一片指死亡之后,其中的境界是阔大无边的。人能够接受这两边的黑暗,就是坚守黑暗里的初心和意志。

  有一年在圣彼得堡波罗的海岸边,已经晚上10时许,对岸芬兰湾的白天还在北欧的夜空挣扎,不肯退入黑暗,因为很快又是一个黎明。时光总是在“明暗之间”彷徨,我们又何尝不是?世间万物轮回,一切都在“明暗之间”。人的一生其实也是一种明暗,有辉煌也有低潮,有门庭若市也有门可罗雀,如同白天和黑夜的厮磨。

  坚守住“明暗之间”,无论奇崛还是散淡,无论大志向还是小目标,都是我们的“持久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