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光戏影

湄洲日报 2023年10月29日

  □黄披星

  我们就坐在南门路嘉新建材城路口的马路牙子边上。这里是十字街路口一个拐角处,背后这排房子还在装修中。在蓝色钢板的隔离带阻隔下,新修的绿化带很少有人出入。我们在路边绿化带的石头护栏上坐着,看车辆来来往往,已是深秋的风吹着,下午南面的阳光斜照着,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思路跳跃地聊着,也是很舒适的一段时光。

  由于工作的原因,一直跟很多老艺人有接触。老人家们未必都很好接触,听他们讲话也是很考验耐心的。但老艺人们都有自己过去的荣誉和对当下的忧虑,仔细听总是有所启发。老杨已经年届八十。他腿不好,却还是需要散步。下午我们联系的时候,他说从家里漫步到这里跟我从单位骑电驴过来,时间上大致相当。跟老人家在这样的地方会面,这样的聊天场景是比较有趣的,几天前的雾霾天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我们从刘克庄关于莆仙戏的诗句说起。后村先生有不少描写戏场、演技、道具、唱腔、伴奏乐器以及演出习俗和观众看戏情绪等的诗作词句,其中描述当年兴化南戏成熟程度、演出盛况和观众看戏热潮的咏作尤多,最通俗易懂的诗句如:“空巷无人尽出嬉,烛光过似放灯时。山中一老眠初觉,棚上诸君闹未知。”(《闻祥应庙优戏甚盛二首·其一》);“抽簪脱袴满城忙,大半人多在戏场。”(《即事三首·其一》);“不与贤豪竞华毂,且随儿女看优棚。”(《灯夕二首·其一》);“荒村偶有优旃至,且伴儿童看戏场。”(《纵笔二首·其一》)这些诗句都反映了当年莆仙戏的成熟程度和盛行场景,不仅闹市城区经常有新戏可看,而且“荒村”亦有戏班巡回演出。

  他的表情松散中有着某种专注。这种专注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来自上一辈人的思维习惯。我说不太清——感觉是一种关注度。我常常在外地参加关于中国戏曲的培训、研讨交流,不断听到戏曲界人士谈论莆仙戏,总说那真是一座“金山银山”!这当然令人自豪。事后回想,也不免觉得戏曲界对莆仙戏的关注和重视,也还是换不来我们当地人对它的情意。只有像老杨这样的戏剧家,在他们貌似随意的谈论中,葆有一种对戏曲来源上的敬重。他们珍惜它,是很由衷的。

  闲聊中谈到演员的性别问题,有趣的问题是:最早的女性演员是什么时间出现的?宋朝会有女性戏曲演员吗?在一些随笔和笔记小说里,能看到关于女伶的零星记录,但多数情况下,女性是被排斥在演戏范围之外的。我开玩笑说,唐朝的女性更可能去演戏。唐朝的开放程度,应该容得下女性这种所谓的“僭越”。

  到目前为止,没看到唐朝关于戏曲成型的记载。隐隐觉得,戏曲的成型也跟一个时代的心气有关。戏多少载负着“时代的怨”,所以元一代多出大曲叹世。而唐一代,人性是张扬的,是诗歌化的。当然,这也只能算“事后臆想”。

  宋人郑思肖在《心史》中写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令人讶异的是,戏曲人根本都排不上号。清朝初期曾特地下旨禁止女性参与戏曲表演。由此看来,大致在清末民初或是民国,女性才有可能成为戏曲演员。时代动荡,民生凋敝,百姓为生存计,不得已把一些女孩送入戏班。由此,才慢慢有女演员出现。

  我们就这样闲适地聊着,有个问题就自然冒了出来:在莆仙戏的“大曲三百六,小曲七百二”中,有没有曲牌运用上以性别分类呢?老杨觉得没有。曲牌的使用是跟曲牌本身的情感倾向有关,跟性别没有太大关系,毕竟人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

  我们说到最近福清市有个地方在演木偶戏的《目连戏》。老杨说,有个女孩因为对《目连戏》非常有兴趣,特地从北京过来看福清木偶版的《目连戏》,结果还看不到。女孩后来找老杨了解《目连戏》的历史渊源。我也想到前一段市图书馆拍摄的关于莆仙《目连戏》中提到,“《目连戏》是目前有据可考的第一个剧目”。我不知道这样的提法是不是严谨?老杨认为,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发现比《目连戏》更早的剧目。

  我们之间相差近四十岁。这四十年能带给人什么?生命会因为戏曲变得丰厚,还是因为戏曲变得古拙,甚至是笨拙?对我来说,戏曲过于厚重,让人觉得难以舒展起来。它层层叠叠的历史影像和穿行幕间的身影,具有一种摄人心魂的作用,总是让人迷恋又抗拒。“弦歌八百曲,珠玉五千篇。”历史所折叠起来的东西,一旦小心翼翼地展开,总会有过于盛大的悲欢。我不知道能否承受。

  “一辈子写戏,到底有什么感受?”要不是在这样的野外,或者说“半野外”,我是不敢随意这样问老杨的,应该沉淀在心里,在细枝末节中去感受。沉默,应该是最好的回答。夕光中,老人的眼神似乎也闪了一下。“也没什么,其他的咱们也做不了,做不好。”停顿一下,他说:“但总觉得起码有一两个戏,老百姓是认可的。喜欢看,也就可以。”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却也是最好的回答。我觉得自己内心揪着的部分,慢慢地摊开来了。

  我对莆仙戏最早的记忆要推到小时候,那些半露天的戏台,是跟孩童的玩伴和垂涎的零食相伴成趣的。更加正式的看戏记忆,是在老家公社的剧场里。有个亲戚跟演员熟悉,于是,一个很小的身影被安置在戏台二道幕边上的布帘下。回想起来,那些带着嘤嘤嗡嗡转动的多彩身影,恍如年月在我们身上划下的一道道轻吟低唱的光线。

  我们都喜欢这样在马路牙子的聊天氛围,说下次还要来这里聊天。离开的时候,我慢慢地等着老杨的身影走出视线:夕阳下的老人,身影被拉得很长。我目送他,恍惚间觉得历史就是这样慢慢地完成一段段谈话式的传接——也像夕光的流淌。

  老杨,叫杨美煊,是一个古朴却执着的老人,也是个还背负着夕阳光亮的老人。

  2022年1月,杨老去世。人说是佛门弟子去了天国。我有时候会想起他,特别是在夕光下的闲聊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