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华
夜阑人静,伏案雕虫,忽闻窗外雨声沙沙,心中一动: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样悦耳的声音了。于是停笔,闭目,静静地听起雨声——听雨下在窗外无边的黑夜里,然后消融在黑暗中。那欢快的节奏里,有秋天最耐人寻味的呓语。
听雨下在庄稼地里,给饥渴的庄稼带去最美味的甘霖;听雨下在轻轻流淌的河水里,河水温婉地把雨滴拢入怀中,如同她宠爱的孩子;听雨下在绵延群山里,群山干裂的皮肤滋润了起来,鲜嫩了起来;听雨下在我无尽的寂寞里,湿润了我的思绪,浸透了我的灵魂。
忽然想起,我的生命中有许多和雨交织在一起的瞬间。它是否暗示着,我这一生有着和雨不解的因缘。
记得母亲说过,我出生时正下着雨。我能想象得出,母亲诞下新生命时的喜悦,而产房外的雨与母亲的喜悦共鸣着,为新生命的到来雀跃欢呼。那个小生命睁开眼,看了看整个新的世界,想必也会看到窗外的雨,或许会惊讶地想,哦,原来新的世界是这个样子,有点湿润,却是那么不可言说的美。从此,小小的生命,就把雨深深烙在记忆里。
母亲说,后来,我在哭的时候要是突然下起雨来,就不哭了。以至于后来我哭的时候哄我都说下雨了,下雨了。
自从弟弟出生后,我就成了爷爷的小尾巴。我跟着爷爷去温泉洗汤,然后吃奢侈的油条烫豆浆;我跟着爷爷学写字和算术,认识钱币;我跟着爷爷学习如何在亲戚家表现得礼貌;我跟着爷爷到城里看高楼,看街道,看飞驰的汽车,闻那气味独特的尾气……
有一次,爷爷带我去木兰溪对岸的姑姑家,吃完该吃的点心,聊完该聊的话,爷爷就带我回家。那时,木兰溪上的熙宁桥比较远,我们去姑姑家都是在姑姑村边的渡口上坐自渡船。自渡船两头各系一条长绳,拴在两岸,过渡的人可以自己拉着绳子渡船。那天正下着雨,雨滴飘落大地,湿了空气,湿了树叶,也湿了周围的一切。雨滴飘落在木兰溪的海水上溯的浑浊水面上,一下子就不见了。爷爷背着我上了自渡船上,他一手护着我的屁股,一手还要拉自渡船上的绳子,所以就叫我撑伞。爷爷一下一下地拉着绳子,船缓缓地向对岸移动,而我却在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一不小心,伞滑到边上去,爷爷赶紧拍拍我的屁股,叫醒我。没几下,我又睡着了,爷爷又拍屁股叫我……我不知道我和爷爷是怎么回到家的,只感觉趴在爷爷的背上,听着雨落在周围的世界里,迷迷糊糊地沉入幸福的梦乡。
念中学时我寄宿学校。宿舍是由古代祥云殿的厢房改过来的,破烂不堪的空间里聚集着几十颗对未来的美好充满憧憬的年轻的心,格外朝气蓬勃。早晨,大家在日出前就起床晨跑晨读;晚上,大家带着一天的知识回到被窝,交流遇到的难题。日子在这样充实的生活中美好地流逝。
一天,睡到半夜,屋瓦上传来叮叮咚咚的雨滴声,感觉甚是温馨,有人甚至吟起老师刚刚教的古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正当我刚刚入睡,忽然被几滴清晰的雨滴声打醒了。原来,屋面漏水,雨滴刚好滴到我的被子上。这下,我为难了,该怎么办呢?搬到别人的床上,恐怕也不行,每一张狭窄的床板上都睡着两个人。地上呢?也不行,都是泥土地。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撑起一把伞放在被窝上,防止雨滴打湿我的被子。就这样,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我被窝上的雨伞上,清脆的声音陪伴了我整个夜晚,而我的梦也因而有了一段最有诗意的伴奏。
送父亲离开的那天,下着大雨,我捧着父亲的骨灰,任雨水肆意打在我脸上,然后滴在骨灰盒上。
父亲年轻时为抚养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为整个家庭,吃苦不说,委屈不表,却在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候离开了。我把他埋在木兰溪边的那块地上。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说,那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只要你肯付出,勤奋耕耘,你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
后来渐渐长大,我从父亲的话里悟到了许多人生的道理。可是我问眼前的雨,如今,我埋下父亲的骨灰,能够长出父亲的生命吗?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宋人蒋捷的词《虞美人·听雨》,读之,感慨良多。想着童年刚刚过完,青春也曾意气风发,如今却近知命之年。人生太过匆忙,我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停下脚步,静下心来听听雨,听雨中的故事,听雨给我们的生命带来的意蕴和哲理,听雨怎样走进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的血脉一起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