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馗
郑怀兴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人的伟大,有的是山登绝顶我为峰,有的是平地巍然起一峰。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而言,郑先生无疑拥有第一种伟大。无论是从陈仁鉴先生开创莆仙戏悲喜剧创作传统的层楼再上,还是戏曲艺术从古典向现代的因时拓展,他都是为当代戏曲创作的峰值标定了时代高度的剧作家。从个人创造的角度而言,郑先生当然具备了第二种伟大,无论从新时期率先开拓到积40年之经验始终致力的历史剧创作,还是他戏不分大小、剧不论悲喜、格不必雅俗都能文心独擅的艺术质地,他都是用个人意志为当代戏曲确立了文化品格的剧作家。他把生命融化在戏曲中,半个世纪致力于戏曲创作,唯其一事,旁无他骛,身心恪守的生命密度让他的人、他的戏,有了鲜有人企及的定力,这是他的高度所在。他从不自我标高,也不借助众星捧月,没有经营和投机,没有苟且与委曲,而是率真任性,大气天真。他终生守定在仙游一隅,始终扎根在莆田乡土生活,不为时俗纠缠,不慕现实功利,沉潜得深不见底,这更是他的高度所在。因此,他的高度,是这半个世纪里让人回首而能对时代(不仅仅是对他和他的剧作)肃然起敬、景行行止的高度,是这半个世纪里保持了创作理想(不仅仅是写一部戏创一个题材)而让人前行、给人动力的高度。
我最初见到郑先生,是23年前第一次在莆田调查目连戏时,陈纪联先生带我到仙游拜访谢宝燊先生,在当时鲤声剧团门前遇到郑先生,简单招呼问询后便离开。陈先生特意和我提到他不离仙游的坚定,那时正好莆仙戏有了第一个梅花奖获得者王少媛,我因为喜欢《叶李娘》而理解了他守护莆仙古剧的执着。因着郑先生、谢宝燊先生、陈纪联先生等莆仙戏艺术家们对我的帮助,我更加深入地感触到了这个剧种的独特美。特别是随后跟着叶明生先生、日本庆应义塾大学野村伸一先生等一起调查莆仙木偶戏,在戏场里巧遇另一位守在乡村的剧作家郑文金先生,我通过他们的深扎乡土,更加感动于古老而丰厚的莆仙文化传统对于剧作家人生操守的养护。2015年,我和戏曲研究所的师生们一起,再次来到莆田调研,郑怀兴先生和众多莆仙戏老专家对剧种发展表达的深切忧虑,让我看到了他作为剧作家的另一个生命侧面:他对莆仙戏生存发展空间的捍卫和呼吁,是一个剧作家为养护他的文化根本所作的最好回馈。之后便有更多的作品,在北京看,在福建看,在相关省市看,总能看到郑先生为莆仙戏站台的良苦用心。这种剧作与剧种的依存关系,让他成了莆仙戏的重要形象代言人,而他为每个剧种进行史剧创作时,同样秉持着他对于剧种及其代表院团、代表艺术家的古道热肠,他成功的创作同样实现着他为戏曲的形象代言。
在郑先生的剧目创作座谈和历史剧研讨等会议中,我和郑先生有了更多直接联系。特别是苏剧《柳如是》首次进京演出后,因为撰写剧评,我和他有了更加密切的交往。他常把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发送给我,希望提出意见。特别是那部命运波折的《关中晓月》,我俩在邮件中反复讨论,每次把意见送出后,在次日就能收到他重新修订的剧本,我再提,他再改,如此反复有八九封,相关意见有几千字。后来何红星老师第一次和我见面,说他已经认识我很久,原来郑先生把我的意见都给他看过。且李春熹老师也同样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这部剧的主创和策划,郑先生根据意见随时调整修订剧本,审慎严谨而虚怀若谷的精神风范可见一斑。之后搬上舞台的多部作品,他总是在完成初稿后,第一时间和我分享,我一次次地看到他的谦虚和精严。他在历史的缝隙间,从文献记录的字词里,发现历史题材的戏剧性,将真实历史升华成戏曲场面和人物形象,消耗了多少心血在其中。呕心沥血,应该是他的创作常态。
郑先生是戏剧界的大作家,随着他的声名大噪,很多作品其实是命题委约而作。与众多剧作家不同的是,他把艺术独立作为写作的前提,甚至为了保持鲜活的作品不被现实功利所改造,不要稿费而宁愿敝帚自珍。就像《关中晓月》一剧还在经费项目没法落实时,郑先生没有任何报酬也倾心创作。这样的操守让郑先生的作品始终拥有独立而不可亵玩的品格,始终拥有文学的尊严,始终拥有作家殚精竭虑的文心智慧。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总是有着仿如历史般的真实,借助在梦境或者虚幻间的虚笔处理,存留着独属于当下、独属于作家自己的个性立场。我曾经将他的创作,与郭启宏先生“传神”史剧相对,称其为“写心”史剧,郭老重幻设,郑老重虚构,趣味迥别,结构各异。事实上,在无一字无出处的创作中,他的“心”更存在于他所发现创造的人物形象中,几乎所有的重要形象都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不论是正写,还是侧描,不论是仕宦文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看到把自己投照在历史和作品中——他的个性在人物身上的张扬,他的自省在事件中的抉择。特别是通过大量的文化群体,他用自己独立遗世的那份高贵,与文化传统中君子士大夫的完美人格相互接通,在人与历史、自己与文化的彼此感应中,完成了历史题材的创作。这种交融让他的戏曲在历史凝重中闪耀着当今时代和他自己的光彩,将文化、历史真正转化成了烛照今天乃至未来的艺术和智慧。这是众多剧作家共同践行的艺术理想,但在郑先生半个世纪不懈坚守中做到了独树一帜。
在戏曲界悼念郑老的文字里,林瑞武老师提到郑老的离去与在患病后忧心无力创作的心态,这让我想到了陈寅恪先生对王国维先生的评价。从王国维到郑怀兴,都是浸润在了他们一心透彻的文化里,把生命与文化艺术做到了真正合一的状态,而文化艺术一日千里地蜕变,恪守其中的人岂能不悲壮而至生死相随。郑先生的创作大多是史剧,而几乎都在作品里有着人性伟大的悲怆和壮美,正与此相关。
至今记得在福州的一次演出后,与郑老以及他众多的年轻学生、仰慕者和莆仙戏艺术家一起座谈,没有任何功利地交流,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通畅,那才是面对戏曲艺术本该有的文学、艺术、评论、鉴赏的方式。可惜,这样的状态再也没有了。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戏曲学会会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