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① 莆仙戏《新亭泪》剧照
图② 昆曲《范文正公》剧照
图③ 京剧《嵇康托孤》剧照
□方晓
恩师郑怀兴先生于12月13日遽然离我们而去,这令众亲友众弟子实难接受。
才在8月份,先生的《郑怀兴戏剧全集》(续编)正式出版,这是他的第五卷剧本集。读完他这部书的人,都无比吃惊,这居然是一位古稀老人的笔力。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位为戏而生的人,思想深邃而性情宽厚。
郑怀兴先生的剧坛生涯,始终守在东南小城仙游。半个多世纪以来,他孜孜不倦,兀自躬耕于梨园。虽然他早已蜚声艺苑,却依旧低调如村野乡人。在他看来,长期安心基层,并不妨碍他心存高远。因而,他既安享颜回之乐,又如范文正那般忧患天下。
十几年前,郑怀兴先生就曾说:“我读毛姆的《乞丐》,很担心时间老人会把我所有的作品都淘汰掉,那么在精神上我将沦为乞丐,一无所有!”这话很震撼人心,也让我想起他的一位先祖、南宋著名史学家郑樵的一句名言:“达观千载儿戏,厌见一时利名。”怀兴先生在剧作《仙霞古道》里写道:“胸怀广,方能才思如泉涌;意境高,方能文章泣鬼神。”
“心存高远”的写作观,正是怀兴先生50多年如一日,始终戒惧慎独不懈攀登的动力源。年过古稀之后,怀兴先生的身体愈加疲弱,屡屡声称不再写戏了,可是他哪里停得下来?先生一路捡拾麦穗,从不停歇。几年下来,又是可观的收获。《郑怀兴戏剧全集》(续编)的出版正是他近年来笔耕不辍的硕果,该书收录大戏小戏10部,其中有一半已搬演于舞台之上,获得观众与专家们的盛赞。这些年,怀兴先生更进入一个自在闲适的写作状态,这也使得他的剧作有了全新的样式与境界。
历史剧从来都是怀兴先生戏剧创作的重头部分。然而每一部都能写出新意来,这完全依靠剧作家的高情卓识。《冼夫人》写的是海南民族英雄人物冼英,他将“圣母”写回“人”的形象,尤其着重表现老人风烛残年的“弱”。如此,反倒更有力地体现了冼太夫人忠君爱民之心。《关中晓月》则开拓了历史剧的另外一种可能,即讲述小人物与大文化的关系。《嵇康托孤》宣扬的则是天地浩然正气。同样,《灵乌赋》写的也是高贵的独立人格与“唯以天下为心”的家国情怀。范仲淹无谏言职责,却要越职言事,直谏批评刘太后家国混淆,甚至以“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奏请刘太后还政。范仲淹作《灵乌赋》表明心迹:灵乌报忧,乃报大宋之德,因而可以不顾利害,甚至可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而焦虑万分的刘太后在梦中,看到自己可能的悲惨结局,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深切感知到范仲淹灵乌之“先见性”。
《仙霞古道》追踪的是罗贯中的轶事。在历史文献中,对罗贯中的介绍只寥寥几字。怀兴老师从贾仲明的《续录鬼簿》入手,又结合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塑造了一个艺术上真实丰富的罗贯中。
《烟波迷月》故事原型出自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讲述秀才偶遇“亡”妻,并产生误会,造成妻子含恨而亡的悲剧故事。怀兴老师丰富故事内容,深挖人物内心,把多样复杂的人性逐层剥笋式地呈现给观众,令观众大为震撼,并引发深省。这是贞娘的悲剧,又何尝不是李世儒的悲剧?且谁又能幸免呢?这样深刻残酷的视角,这样灵魂深处的叩问,大概是中国戏曲作品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钱四娘》是莆田地方题材故事,在民间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剧中不仅讲清楚了钱四娘修陂宏愿的因由,同时还将修陂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莆田县主簿黎畛与之建立起紧密的人物关系。钱四娘是一位奇女子,她的奇不仅在于她的修陂壮举,更在于她要实现人生理想的坚定信念。虽然最后修陂失败,但是她“全心修陂,德被万民”的精神却世代为人所称颂。
郑怀兴先生是国内少有的高产剧作家,更可贵的是其作品多呈现出难得的高质量高水平。他的创作实现了“思想剧”和“佳构剧”的完美统一。每个题材的创作,他都不马虎,都是由心而发,信笔而出,最后皆是真情所至。先生的每个作品都有极扎实的逻辑结构,无论是视角架构还是内在逻辑,都可以营构产生出一种真实可信的能量。这在剧中就会形成一种情感的势能,如山谷溪流,倾泻而下,既迂回婉转,又简约有力。他以特别经济的笔墨和凝练的笔法妙手勾连,思接千古,抒发今情。梦境与幻境的丰富应用,是郑怀兴先生作品的一大特色。续编作品中梦幻的应用更臻于化境,表现得自由且自然。虚与实是可以相彰的,神性与人性也是可以共通的,他已完全实现了艺术上的自由、精神上的自由。
郑怀兴先生多次在创作谈中提及,“不厚诬古人,对人物抱有理解同情”。因而我们在剧中所见,哪怕是非正面的人物,他同样充满了关怀。如《关中晓月》的慈禧、《灵乌赋》的刘太后、《仙霞古道》的贾仲明、《烟波迷月》的琴师、《雷州驿》的丁谓、《蜡丸案》的陈梦雷等等,对他们的同情和理解,使得作品逻辑更加自洽,情感更趋圆融,作品的品格也更上一个层次。
郑怀兴先生强调的“古事今情”,实际说的是古今通变,因此他说“不是把思想强加于题材,而是自然生成的”。郑怀兴先生作品所体现的核心都是悲天悯人的人文精神,即注重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生命。这才是古事可以通今情并指向未来的根本所在,这才是真正的“现代性”。郑怀兴先生的每一部作品皆可见“人”,皆可见“苦”,每一部都蕴涵着仁爱的悲悯,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戏如其人,一生恬淡的郑怀兴先生,晚年作品愈加温润如玉。他从来都是抛却功利目的来写戏的,写从心的戏,写有情的戏,写有格调精神的戏。这样的戏必定是浑然天成的自然之作,更会是超越历史的未来之作。正如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彦先生所说:“他的作品是非常了不起的,我坚信后世将会给郑怀兴先生比现在更高的评价,他的作品必将传世!”
郑怀兴先生是我们永远的高山。他“以戏为命”的创作精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士人风骨,温情宽厚的赤子心地,都深深浸润感染着我们的灵魂。如今先生不在了,我们会时时谨记他“好好做人,好好写戏”的谆谆教诲。
先生的精神永存!请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