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那些事

湄洲日报 2024年06月19日

郑倩 作

  □吴清华

  在乡下,端午是一个颇为隆重的节日。一大早,年轻的姑姑穿上漂亮的新衣,约了同伴,带上我,去田野里捡拾午时草。午时草不是某种特定的草,而是端午时长出的许多种植物的搭配,常见的有龙眼、荔枝、枇杷、艾草、甘蔗、香草、菖蒲、石榴枝、桃枝、柑橘枝等,有时还包括带荚的黄豆和开花的韭菜。每家拾的午时草各不相同,有的喜欢木本的枝叶多一些,有的喜欢草本的花草多一些,有的随机而拾,见啥拾啥。

  阳光照在皮肤上,都有点辣辣的感觉了;阳光照在荔枝树的叶子上,却反射出柔和的光;阳光照在姑姑和她同伴的飘飘的衣袂上,跳动着欢乐的节奏。

  姑姑抓住一棵不高的龙眼树,折下两把带叶的树枝,我在旁边接着。这是我们家午时草第一把。接着我们来到木兰溪南渠河边的一片荔枝林,姑姑和姑娘们都爬上树,折了许多枝叶。一群麻雀正在树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今年荔枝挂果情况,被姑姑她们吓得飞散而去。南渠河岸上,艾草长得特别茂盛,我们轻而易举地拔了许多。我们又到附近采了甘蔗叶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草。最后,我们来到河埠头,把这些采集到的午时草一把一把地在河水里轻轻荡洗。河里的小鱼欢快地在周围嬉戏,仿佛在欢迎我们,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警惕着我们。洗完的午时草,交给奶奶,我的第一个任务就完成了。

  午饭必须是面条。靠着南渠水的灌溉,小麦又丰收了,新磨的面粉有种特别的麦香。那时候,面条在我们家乡是一种比较奢侈的食品。东南沿海多产稻谷,乡人习惯以米饭为主食,因为大米不够充裕,普通人家一日三餐多吃稀饭,能吃上面条,是改善伙食的一大标志。听老人说,我们这地方的祖先多来自中原,中原人面食吃得多,吃一两次面条,是不是也有怀念祖先的意涵?而在乡人看来,长长的面条也代表着长寿的美好寓意。

  奶奶从大缸里称了两斤面粉,准备了两分零钱,交代我完成第二个任务——到隔壁村一家有面条机的家里轧面条。队伍排得好长好长,从面条机的地方一直排到他家院子的一棵树下,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我。我把零钱给面条机的主人。他把面粉倒进一个大陶缸里,加上一些水,开始和面。面粉在缸里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他一会儿正搓,一会儿反搓。过了一会儿,把和好的面舀到面条机上。这会儿该轮到我来用力了。我双手握住面条机套着竹棍的把手,顺时针从下转到上,又从上转到下,一直不停地转,面条机的主人却不慌不忙地把和好的面一点点地放在两个辊轴中间,让辊轴把面轧成一大片长长的面匹。全部轧好,又把面匹两片重叠,再轧一遍。待面匹轧完,我已经满身大汗,两眼冒金星,接近虚脱,像面团一样瘫坐在主人家的门槛上。他把面匹搬到面条机的另一头,那里有两个布满凹槽的小辊轴,连着一个小把手。把面匹装好,一手握住小把手,只几下功夫,他就把面匹轧成面条,然后把面条整齐地码在装面粉的盆里。我端起盆子,闻着面条散发出清香可人的气味,想象着面条吃进口里的那个爽滑中带着韧劲的感觉,轻松愉快地回家了。

  回家后,奶奶又拿了五分钱,吩咐我去村里一位阿婆家割一斤韭菜。煮面条加上韭菜,就算是那时候的人间美味了。

  祭祀的事我们孩子不甚关心,而为祭祀安排的那些祭品,却很吸引人。一是鸭蛋或鸡蛋,一是桃子。每家准备的蛋的数量和品种各不一样,有的家里鸡比较多,就以鸡蛋为主,有的家里鸭比较多,自然以鸭蛋为主。鸭蛋还有麻鸭和番鸭下的蛋,不过番鸭的蛋比较贵,大多数人家舍不得吃。有的人家煮出鹅蛋,那肯定会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各种蛋要在午时水里煮熟,白的黄的或淡绿的蛋壳就变成黄澄澄的,看上去还带一层粉一样,嫩滑嫩滑的,让人垂涎。

  孩子们把分到的两三个蛋装进大人们用彩色粗线编成的蛋袋里,挂在胸前,到处炫耀。

  最激动人心的是敲蛋比赛。大家凑在一起,各拿一个蛋来,朝着对方的蛋,猛地撞过去,谁的蛋先碎了壳,谁就输了。输的人必须把蛋先吃掉,其他的人接着比赛。前面几个人各有输赢,呐喊声随着比赛的节奏,此起彼伏。轮到我的蛋比赛了,我忐忑不安地拿出一个蛋,结果还没拿稳,对方的蛋就冲了过来,只听见咔嚓一声,蛋壳破碎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我们之间,“哄”的一声,大家的叫声随即响起。我想,糟糕,碎的蛋肯定是我的,我都还没准备好呢。可是等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我手里的蛋还完好无损,而对方的蛋却已经磕塌了一个窝。这下,我成了胜利者。我不无得意地拿起蛋,在嘴里哈了一下气,等待下一个挑战者。

  端午每个人都要用午时水洗澡。中午时分,妈妈调好午时水的水温,给每个孩子一脸盆水。我先是用毛巾蘸一点水,慢慢地抹在身上,一种特殊的香味袭来。午时水融合了许多种午时草的香味,有一种优雅的芳香,洗过以后,全身舒爽。洗过午时水,换上新衣服,我们几个伙伴又凑到一起。蛋已经解决掉了,大家的手里只剩下粽子了。我们家乡的粽子多是糯米甜粽,大家吃得多了,都不觉稀奇。后来念大学时发现闽南人爱吃肉粽,咸口的,也加了卤蛋,而且常常把它当主食,起初觉得奇怪,吃了几次,自己也喜欢上了。

  大家商议着接下来要到哪玩。我们悠悠荡荡地来到南渠河边。中午的太阳烤得大地有点闷热,已经有点火炉的感觉了。河水轻轻地、缓缓地流着,荔枝树的倒影随着水波柔软地摇晃。“要是能下河游泳,肯定非常舒服!”有个声音发出来。“可是我们都刚刚洗过午时水的啊?”一个很小的声音表达了大家共同的顾虑。“大不了回去再洗一下。”于是,所有的人,都像一条条泥鳅一样,光溜溜地钻进水里。一到水里,大家都兴奋起来,各种拿手的技能都表演出来:有的人能一口气憋到三四十米宽的河对岸,有的人能在水里抓鱼,有的人能两只手托着衣服游泳。最后,我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骑马水战:在水里一人当马,一人骑在上面,把对方从“马”上拉下水来,就算赢了。

  回家后,大家早把再洗一次午时水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了。

  外公是他们村龙舟队的舵手,那一年端午邀请我们去看他们村的龙舟赛。外公村里邀请很多地方的龙舟队来参加,村里要招待客队吃龙舟饭,各家各户也要请客人看龙舟赛,吃龙舟饭。做龙舟队舵手,不仅有腰板,还有脑瓜。龙舟赛在他们村前的大池塘举行,大池塘也通过小河道与南渠相通,是南渠水系的一部分。

  几支队伍一字排开,裁判笛声一响,鼓手开始敲鼓,年轻的小伙划动浆板,龙舟开始向前冲去。那年,外公已经六十多岁,依然手把舵把,眼神坚定,镇定自若,不慌不忙。转弯掉头处,龙舟一不小心,向岸边冲来,岸上的观众惊呼着散开去,吓出了一身冷汗。外公一阵忙乱的操作之后,龙舟有惊无险地进入返程水道。

  回家后外公一直跟我们说人老了,力气使不上了。舅舅埋怨说早跟你说不要去你不听,还好没出什么事。外公说村里实在是没找到能掌舵的人。

  儿子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端午我曾带他去木兰陂看龙舟赛。木兰陂是宋代的工程,至今已有一千多年,陂筑河拦,陂上形成一大片水域,龙舟赛就在这里举行。儿子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龙舟,看到一大片水面上几十艘龙舟竞渡争游,锣鼓喧天,观众雷动,场面壮观,很是激动,回家路上,坐在摩托车上,不断地学着划龙舟的动作,已然把摩托车当成了龙舟。

  如今,儿子在省城念大学,去年端午放假回家。我问要不要去看龙舟赛,儿子兴趣索然,就没有了下文。现在的孩子,对于传统节日,已经没有我们那一代人的热情了,他们成长的路上,有更多的更重要的信息,也有更加多元的娱乐方式,所以,传统文化对他们的内在影响不如上一代人。其实这也好理解,以端午为例,奶奶那一辈对待端午节,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心,她们必须祭祀,必须敬神,必须一丝不苟地做好有关端午的每一件事。而在我们心中,只是觉得端午有蛋可吃,有龙舟可看,有好吃的,有好玩的,这个节日不错。儿子他们这代人,这些吃的、玩的,对于他们来说太普通不过了,所以自然也就淡了。

  我想,等到有一天,他们或者再下一代,人们又发现了原来挺重要的东西变得普通了,而这些传统文化反而有了重要的内在价值,并对他们的生活或生命有着重大的意义时,这些传统节日定会重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