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倩 作
□吴清华
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我站在壶公山下一座水库的坝上,眺望着南洋平原。平原上,村庄被一层轻柔的炊烟所笼罩,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我知道,每一缕袅袅升腾的炊烟,都连接着一座温暖的柴火灶,而每一座柴火灶背后,都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那里有母亲忙碌的身影,父亲疲惫却欣慰的笑容,还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柴火噼啪作响,火焰跳跃着,照亮了每一个角落。锅里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但屋里却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我自小在农村长大,对柴火灶并不陌生,它的温暖和烟火气息是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然而,真正意义上与它亲密接触,是在我上小学那年。
那一年,爷爷去世,家里进行了分家,煮饭的任务意外地落在了我稚嫩的肩上。放学回家,我把书包随意挂在墙上,先去喂了猪,然后走向那座对我来说不再只是熟悉的柴火灶。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它——那个散发着温暖和烟火气息的地方,它将陪伴我度过无数个日子。
小小的我站在柴火灶前,洗锅,淘米,下锅,放水,洗地瓜,切块,都放锅里。把小锅盖盖在下层,笨重的杉木大锅盖盖上层。妈妈发明的两层锅盖法,饭煮得快,省柴禾。为了够到大锅,我得登上一个小凳子,小心翼翼地盛起锅里的饭菜。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这些饭菜即将被送到正在田里劳作的父母手中。
在灶膛里塞些火引子,从灶壁的小龛里摸出火柴一擦,“嗞——”,随着火柴的燃起,一阵磷药味冲进鼻子,唤醒了脑中关于火的许多记忆。我把火引子点燃,加上柴禾,把火慢慢看旺。火焰轻轻舔着黑黢黢的铁铸大锅底,时而热烈,时而懈怠。我久久地看着灶膛里火焰的跳动,看久了觉得有点无聊,就去书包里拿出刚刚分发的新书,一边翻看书里的彩图,一边继续烧火。新书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北京天安门、五星红旗、春天的燕子、绿色的柳树,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让我沉迷其中。
不好,灶里的火灭了。我赶紧放下书,塞进一把柴禾,左手拉起灶旁边的木风箱。呼呼呼——,风箱笨重地喘着急促的气息,把风不断地吹向灶肚的“肚脐眼”,急切地想把这已经熄灭的火救活。看着风箱不怎么给力,我拿起竹制的吹火筒,对着火星子,憋足气使劲吹几下。突然“噗”地一下,火焰从灶膛里爆燃,涌出灶口,我躲闪不及,额头的头发和眉毛被烧得一片焦黑,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下午上学,同学们发现我没了眉毛,亲切地问我:“蒙娜丽莎同志,你的眉毛被谁偷走了?”我回答道:“报告!我的眉毛太美了,灶兄弟嫉妒,一把火把它们烧了!”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对我来说,煮饭其实有隐形福利,可以方便我烤地瓜或芋头吃。地瓜不要太大,在刚烧火时扔进灶肚角落,让它们慢慢煨熟。饭煮沸,灶火熄灭,用火钳翻找出地瓜,香气在小厨房里弥漫。我迫不及待了,等稍不烫手,掰开烤得焦黄的皮,地瓜露出酥软金黄的瓜瓤,像蛋黄一样,引人垂涎。芋头风味与地瓜不同,更有一种乡间泥土的味道,烤着吃,这味道就更突出了。
大多时候,守在灶口前的时光是寂寞的。有时太阳光透过屋顶的那块玻璃瓦射进厨房,一道笔直的光柱在厨房里探查,从西墙到东墙。明暗对比强烈时,暗处灰尘或水蒸气浮游到光柱内,立刻显出原形,游走痕迹被光柱照得清清楚楚,而一离开光柱,它们又如幽灵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常常想,这世界上那么多黑暗角落里,是不是还隐藏着许多灰尘一样看不见的幽灵。
寂寞时,我开始关注起火柴盒上贴着的火花标签。火花图案有各地风景、各种动物、红楼梦人物、三毛故事,我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到那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那个世界远离灶火,美丽又神秘。我开始收集火花图案。我会到村里各个垃圾堆翻找,翻着翻着,不时蹦出一两个火柴盒,一看图案,让我惊喜不已。一段时间后,火花册渐渐丰满起来。翻开,能看到如诗如画的风景、栩栩如生的动物、飒爽英姿的运动员、表情各异的红楼人物、忍俊不禁的三毛故事。我会和同学一起欣赏,也带动了他们的收集。
家里要办新房乔迁宴了,爸爸在院子里搭起筵,用土结砌了一座两口的柴火灶。焖豆腐最有地域特色,作为当地民间宴席首道菜,它寓意兴旺发达,闷声大发。五花肉煸炒,加葱头蒜瓣香菇虾肉蛏干等,翻炒,加水,调味,烧开,揉碎的豆腐下锅,用几个搪瓷盆倒扣锅边,让豆腐更紧实,炖半个小时,撒上蛋液、葱花、芫荽,一锅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焖豆腐煮好了。放一挂鞭炮,在噼噼啪啪鞭炮声中,焖豆腐被端到每一桌上,宴席拉开了帷幕。接着,拼盘、海鲜、荔枝肉、卤面、海蛎汤、汤圆,各色佳肴轮番登场,把人们的肠胃伺候得服服帖帖。而柴火灶听厨师差遣,时而大火直攻,时而中火稳烧,时而小火慢煨,直到散席鞭炮响起,它才收住灶膛中的火,有点不舍地让灰烬慢慢熄灭。
过了尾牙,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红灯笼高高挂起,春联贴满门楣,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柴火灶迎来了一年中最“高光”的时刻。家家户户厨房里弥漫着炖肉、蒸红团年糕和油炸食品的香气。豆腐、荔枝肉、带鱼、甜丸子、花生米、紫菜,各家炸的东西不一,相同的是,厨房里都氤氲着食物的香气,柴火灶边都围着温馨的一家人。
柴火灶是过年的灵魂所在。它不仅承载着日常的三餐,更肩负着年夜饭这一重要的任务。母亲早早地就坐在柴火灶前,添柴加火,精心烹制每一道菜肴。奶奶也忙开了,蒸完红团,开始炸豆腐。不一会儿,豆腐浮上来,全身变得金黄。奶奶刚把炸好的油豆腐捞起,七八只手就伸到漏勺上,各自拎起一块,只蘸一下酱油醋,放口里一咬,外焦里嫩,豆腐挂着花生油的香味,在嘴里的每一个角落冲撞,直到被咽下喉咙,余味犹在。看着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奶奶脸上的皱纹更加舒展了。炸花生米时,奶奶到灶口,看了一下火,添了几根龙眼木,说炸花生米火要稳,不能太大,也不能忽大忽小。我记着了,小心地看着火,不时地拨一拨龙眼木下的空气通道。待到花生米炸出微微的噼噼声时,奶奶用漏勺麻利地捞起,说,歇一会就脆了,再炸会太焦。我们围在灶边,期待地看着母亲的手艺,偶尔还会帮忙递个铲子或调料,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氛。
迎祭完灶公,贴上新买的灶公像,柴火灶煮出了一年最丰盛的年夜饭。一家人围坐在简陋却温馨的小饭桌旁,昏黄的灯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一片和煦的光晕。桌上摆满的菜肴是母亲用心烹制的心意。长辈们端起酒杯,祝福子孙健康成长,孩子们则兴奋地谈论着压岁钱和新衣服,偶尔还会因为一件小事哄堂大笑。午夜时分,当钟声敲响,新年正式来临。五彩斑斓的烟花照亮了夜空,鞭炮声震耳欲聋,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们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一刻,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每一个家庭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祈愿未来充满希望和幸福。
如今城市里没有了柴火灶,乡村也用上了煤电气,柴火灶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几千年来,飘荡在乡村上空和诗人画家脑海里的袅袅炊烟,逐渐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消失。我想,清朗透明的村庄里,人们的生活应该还和以前一样幸福无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