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如灯

湄洲日报 2025年09月16日

  咩咩 作

  □刘力

  总爱翻看自己文章的手稿,油墨香里能闻出半生写作的痕迹。从钨矿子弟学校的方格稿纸,到机关公文的标准信笺,再到退休后的生活随笔,数百万字的背后,始终有三盏灯亮着:那是贺威仪、王力农、邹新华三位恩师,用各自的光牵着我,从理科生的轨道,一步步踏进文学的花径。

  初识文字的温度,是在大山深处的白石山钨矿。20世纪70年代,我在钨矿子弟学校读初中,教语文的贺老师是位年近半百、学究模样的女老师,不知为何从城里到山沟工作,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常常晕染着钢笔墨水。

  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数理公式,作文大多应付了事,直到贺老师单独收走我的作文本,几天后再回到我手里时,每篇作文都做了细改,扉页上多了行红笔字:矿山的风里藏着故事,要学会听。这话如钥匙开启了我的文学之门。

  那以后,她总在课后给我“开小灶”。

  我写母亲缝衣的片段,她逐字修改后,悄悄投给了市报。当印着我名字的报纸送到学校时,贺老师比我还激动,拿着报纸在校园走了一圈,逢人就说:“这是我班上的孩子自己写的”。

  她带我逛矿山,从井口调度室到家属区的小溪,从运矿传送带到后山采石场,每到一处就让我动笔,“你看老师傅手里的茶杯,杯沿磨出了包浆,这就是作文”。那三年竟给我布置了数十个这样的任务。当我拿回全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二等奖时,她把奖状贴在了教室最显眼的地方,还开了个主题班会。

  贺老师对我父母讲,这孩子作文有灵气,学好语文,其他功课也能通。此话一语中的,以后的中高考,我的作文都得了高分。离开白石山20年后,我收到一个辗转数人交来的文件袋,打开后流了泪,那是贺老师生前收集我发表的十几篇文章,篇篇都附着红笔的点评,我真真看见了她一片炽热的深情。

  复得文字的精度,是在师大的梧桐树下。我考入数学系那年,满以为要与数字结伴4年,却因一篇小散文与校报编辑王老师结了缘。

  那篇散文叫《数学系的黄昏》,投进稿箱时,3000多字满是青涩稚嫩。没想到王老师一点点删改到400多字,发表在校报副刊上。领稿费时初见王老师,他给我倒了杯水,还给我看原稿、修改稿。记得他说,“散文要有筋骨,多余的形容词就像数学里的冗余项,要果断删掉。”

  后来,他把我招进了学生记者团,带我采访时说:“数学讲逻辑,中文重文字,要把两者糅在一起”。春节返乡前,他特意嘱我作文,“别写想家,写路上返乡人的心情,写家乡话,写腊肉挂在阳台的味道”。当我写出《异乡的春节》时,他连连叫好,改了稿,出稿的题目叫《家乡的年味》。这种事那四年发生了很多次。一如春雨滋润大地,也润湿了正在生长的小苗。

  毕业前,他把我约到校园的草地上,细数我写作的进步,比自己发了文章还自豪。他笑着打趣说:“你可以拿数学、文学双学士了”。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他写了两行字:你是力的化身,要懂万物的平衡。这句话不会过时,它伴随了我半生。

  后来,王老师离开学校当了领导,但他一直在创作,我常常能从各种途径读到他亲切的文字。看到我的文章,他多次打来电话,从遣词造句聊到立意构思,电话里熟悉的声音总让我想起当年编辑部里的那盏台灯。

  再品文字的广度,是在机关的公文堆里。我从大学讲台调到机关那年,邹科长刚从中学校长任上调来当我的直接领导。他不但擅长公文,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办公室书架上有他几本诗集、散文集,书架上还贴着他的手书:笔底有山河。

  首次写总结,我按数学习惯列了密密麻麻的提纲,他却笑着说:“公文与散文一样有魂,逻辑是骨架,文字是血肉”。此后三四年,我们成了写作搭档。他提醒我,“每个单位都有闪光点,要学会发现”。

  下基层调研,他让我记些口头禅,记群众的笑脸;写先进事迹时,他教我“以故事代替数据,用细节打动人心”。夜晚加班后,我们常在办公室的灯下,就着花生米和纯谷酒聊写作。他说:“数学系的人写公文,优势在逻辑清晰,补上了文字的温度,就一定是好文稿”,话语质朴得如良药。待分别时,我们互相改动的文稿已经有数百万字了。

  那些年,我们一起完成了几十万字的公文,我的散文、纪实文学也陆续发表在各类报刊上,有幸数次与邹科长共版,有篇《坐看云起》获全国旅游散文一等奖,领奖时我已调离了机关,还特意把证书复印件挂号寄给了他,分享这份喜悦。

  分别时,邹科长送我一套《写作大全》,弥补我未学中文之憾,还送给我一个蓝皮笔记本,里面是他多年总结的写作经验,扉页上写着“永远莫歇笔”。那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以书信、电话、短信、微信保持联系。我的散文《梧桐树下》写的是当年的科室生活,邹科长阅后说,“看了你的文章,就像看到了办公室小阳台外的梧桐树”。尽管梧桐树早已移走了,友情却伴着文字延续了几十年。退休后,他忙着带孙子,却从未歇笔,偶尔还会发表作品,字里行间还是当年的意气。

  退休后,回望半生写作路,贺老师教会我“贴地行走”,王老师教会我“精益求精”,邹科长教会我“兼容并蓄”,三位恩师如三盏灯,在不同时段照亮我的笔墨征程,我便在写作的道上走到退休,还在路上。

  深夜写作,窗外的月光洒在稿纸上,恍惚间,总觉得三位恩师就在身边。贺老师在钨矿的晨光里教我观察,王老师在师大的台灯下帮我改稿,邹科长喝着小酒与我畅聊人生与写作,爽朗的笔声还在耳边回荡。那些年他们牵着我走过的路,早已成了我笔墨里的养分,让我幸福地在文字海洋中遨游,而我的文字里,也始终有这三束光的温度。

  这大概就是师恩的力量,并非教会你写多少字,而是让你永远相信文字有温度,有力量,有值得一生追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