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影

湄洲日报 2023年11月28日

  □邹易

  夜幕降临,白昼的喧嚣被逐渐回收,在夜色围追堵截之下,我们的活动空间,收缩进了火光覆盖的咫尺之间。日入群动息,没有光明的支持,游戏无以为继。我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匹麦秸编织的小马,那是奶奶编的,颜色已经从亮黄变成了暗黄。我细心收藏它很久了。我蓦然发现,在灯火的映射下,幽暗的墙壁上一匹模糊的大马作势欲奔。我激动起来,把草马移近灯火,又移离灯火,摇头晃脑,摆尾扭臀,墙上的马匹也跟着变幻模样。奶奶加入到我的游戏中,十指摆弄,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影子,猫狗牛马、猪羊兔鹅都有,但是动作生硬,并不连贯,不知是奶奶手指不灵活还是灯火在摇曳。

  我知道这一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发现。我坚信,一万年或者十几万年前,当人类的祖先摆脱四肢着地,开始直立行走,原始人发现了火,并点燃第一堆篝火,照亮了聚居的洞穴。在大雪封山夜色笼罩的时候,他们蜷缩在洞穴里,躲避大自然的摆布,呼啸的寒风透过缝隙钻进来,似野兽怪叫着,似群魔舞动火光,原始人伸手做出阻挡的姿势,不经意间发现留在了洞壁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壁上,投影虚幻而又真实,如此令人着迷。于是更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在光与影的世界里,排解烦闷时的心绪,一个个日子就那样流淌而逝。

  这样的发现,注定要开启一扇探究的大门。门后面,分成几条路径。一条通向世俗之中,奠定了皮影戏的雏形。只要有一束光,一张薄薄的布帛和一块布,精彩生动的演出从此登上舞台。而在一个走马灯的影像里,人马追逐、物换景移,又寄托了劳动百姓多少的遐想和寄托。另一条路径,通向求知和探秘。东汉的张衡,在光的世界里捕捉到了他需要的信息。他说,月亮自身并不发光,月光只是日光的反射,“天狗食月”只不过是骗人的说辞。他的言论,无疑是科学的解释,可是它破灭了多少美丽的传说,让我的心中充满矛盾,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翻阅历史,我们还可以看到,在唐代,精通天文历算之学的进士孙彦先便提出“虹乃与中日影也,日照雨则有之”的说法,解释了美丽的彩虹,只是水滴对阳光的折射和反射。几百年后,西方的笛卡尔和牛顿,也先后对彩虹的成因作出了科学的解读。冰冷的仪器和科学的研究,从来都是僵硬和强硬的,毫不留情地排斥诗意,斩断幻想。在中国古老的神话里,彩虹是女娲补天用的五色石发出的彩光,古希腊人认定,彩虹是沟通天上与人间的使者。爱尔兰、印度、北欧,都分别赋予彩虹美丽而动人的传说。这并不意外,我们并不知道,光究竟是什么。我们总是试图用种种说法去解释未知的东西,于是便有了第三条的路径,通向了夸父、祝融,通向了阿波罗、普罗米修斯。在漫长的农耕时代,当太阳来临时,万物生辉,世间一派欣欣向荣,沐浴在太阳的光明之下,一种虔诚的膜拜油然而生。

  可是我们依旧不知道光是什么。当我翻起旧年的照片,我心中非常惶恐。我深深知道,我能看清眼前的事物,是因为一束束光经过反射和折射,历经复杂的旅程,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影像。而旧照片,是把多年前那一刻的光捕捉到了,并通过科学的技术,一直保留到今天的吗?这些光留下的影子,在被我翻拣时,又经过反射和折射,让我看清。不同时期的光,它们是同一束吗,还是有着共同的祖先?它们聚到一起,会有交流吗?这种种的联想,神秘,难解,诱使我陷入扑朔迷离的幻想之中。光以其明亮和无法直视,就这样掩盖和暗藏了神秘。匡衡因凿壁偷光,一直是师长教育我们勤勉读书的范例。那一束束从烛火发出的光,原先被拘禁在斗室内,透过洞开的缝隙泄露出来,获得更大的空间和更多的自由。它属于那根蜡烛,还是已经摆脱蜡烛,谁能说得清楚?那么,匡衡的举止,又怎么算得上偷呢?对于一些耳熟能详的事,我还有过许多疑问,比如,闻鸡起舞,东晋的祖逖听到鸡叫,就披衣起床拔剑练武,由此说明他是多么地发奋图强,自强不息。可是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嘲讽,难道是公鸡率先捕捉到东方日光透露出来的气息,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比鸡还要迟钝,要被鸡唤起。我非常怀疑,因为我常常听老人在话语里说起,东方透白就起床。我以为,他的话中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他总是能敏锐而及时地把握住,来自天上的光即将来到。

  也许只有沉入游戏,才可以暂时摆脱这些毫无头绪的臆想。把手摆在灯的光芒里,摆出不同的手势,欣赏各种稍纵即逝的动人影像,无须太多思考,也不用刻意留存。在那片刻的光阴里,看骏马奔跑,猪羊成群,或蜂蝶翻飞,兔子、狗和狐狸腾跃的生动轮廓。在生活里,一些无法实现的梦想,也许透过光与影的结合,便能够短暂拥有,哪怕它是假的。我还想起了另一个跟光有关的游戏:拿一个凸透镜,聚集阳光,瞄向蚂蚁,看它们在灼热下惊慌失措地狂跑,一种俯视卑微的骄傲充斥胸臆。但我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无法抬头直视刺人的阳光。一瞬间,我有一种被人摆布的错失感,更有一种我在游戏之中的懊恼。正如此刻,我写着文章,却关心着一旁手机里的电子游戏,光和影交错,色彩艳丽,场面炫目,我在两者之间难以取舍。难道,我仍然处于另一种游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