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炬

　　母亲今年72岁。她年少时仅读过一年书，基本目不识丁。可就在我最迷茫困惑的时刻，她却寄来了一封厚厚的家书——这也是我这辈子收到的唯一一封家书。

　　我小时候特别顽劣，尤其是小学三年级前，根本不晓得学习是怎么一回事。课余时间，我更多地沉迷于香港古装武打片。

　　或许是祖上确实没出过读书识字的人，父母对我原本没抱太大期望。他们最常跟我说的就是：“你要是想读书，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供你。要是不想读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长大后别怨我们就行！”

　　话虽如此，可在那个年代，只要考上中专或大学，几乎一毕业就能吃上公家饭，彻底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上和父辈截然不同的生活。这个诱惑对父母来说着实不小。

　　原本，父母对我吃上公家饭没抱多少希望，但一次下雨天来学校给我送伞后，他们的想法改变了。

　　从小学四年级起，学校统一组织晚自习。那时教室还没通电，我们就带着自制的煤油灯或蜡烛，一边学习，一边拨弄灯芯，这成了一段难忘的记忆。

　　学校离家不过两里地，平时上学放学，我都和同学边走边聊，从来不用父母接送。可是，那天晚自习快结束时，突然下起雨来，很多同学都没带伞，快下课时，窗外站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母亲也在其中。

　　回家路上，母亲对我明显比平时和蔼得多。多年后，一次不经意的聊天中，我才知道，那天老师得知母亲是我的家长，特别热情，还说了句：“这孩子学习还是会有后劲的，好好培养下。”

　　老师这句“有后劲”，大概让母亲看到了希望。从那以后，哪怕我学业最困难的时候，她也始终对我抱有期望，不断鼓励我别放弃。

　　我和母亲最大的一次争执，发生在高考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对于要不要去上大学，我们的态度截然不同。

　　收到一所省内其他地市大学的通知书，母亲格外开心，我却不这么想。那既不是理想的学校，也不是理想的专业。

　　我想着不去上学，去部队当兵，便试着和母亲沟通。可她态度十分坚决，坚持让我去读，还让父亲给我筹措学费。

　　那时我也固执得很，认定自己的选择没错，最后撂下一句话：“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以后不会怪你们。”

　　母亲最终尊重我的意见，我如愿以偿参了军。

　　到部队后，我给家里写信大多报喜不报忧。然而，第二年考军校落榜，我一下子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悲观。写信时，我不自觉地把这种情绪透露了出来。

　　母亲心思细腻，察觉出我可能不太顺。从没给我回过信的她，特意请村支书代笔，给我回了一封信。

　　信中写道：“灯芯要常拨才亮堂，人也要常给自己添把劲，任何时候不能自己先把自个儿给放弃了。”信纸最末有个洇开的蓝墨水指印，像落在纸上的梅花瓣。那是母亲听完村支书念诵后，蘸着印泥郑重按下的记号。

　　去年搬家时，我翻出这封信，牛皮纸信封里还裹着当年的煤油灯芯。母亲戴着老花镜，摩挲着信纸上褪色的指纹，突然笑出声：“当年为求支书写信，我给他家送了20个鸡蛋呢。”

　　信纸右下角那团蓝印子已晕染成星云模样，却比军功章更灼烫。原来，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母亲，早已把最炽热的期盼，都烙进了这枚指纹里。就像三十年前教室里的那盏煤油灯，明明晃晃地，始终照着我在军营前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