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

　　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陈渺、黄云、华年相约去莆仙大剧院看戏。距离上次在剧院看戏已经有一两年了，距离小时候在乡村看草台戏已经几十年了。我也已经由小时候的看热闹变成看剧情，由之前的单纯看剧情而稍微细化为品台词、观角色，感悟戏剧是如何推进情节发展与展现戏剧特色的。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摆脱不了在演员谢幕时挤到台前细看他们妆容的喜好，激动、鼓掌、欢呼，又惆怅、流连、不舍，感叹一幕终了，无论演员观众，都将复归尘土的现实。

　　去年观看的是复排的《荆钗记》，由黄披星、王小农改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处女作。《荆钗记》是一部“才子佳人”戏，很容易抓住人心。古往今来，无论世风怎样日下、人心怎样不古，对爱情、真情的渴求是永恒不变的。我敢说，像我们四个这样的女性，对这类题材是感兴趣的。我跟陈渺坐得近，看到她眼中有泪光闪现，我也是。我对原剧作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改编究竟改了些什么，是增加了剧情、减去了人物的片面形象，还是增进了手法、加强了某个情感冲击点，抑或是修正、补写了原作品散佚部分？反正我不知。基于自身的粗鄙和认知的粗浅，我也不好意思当面去请教披星。披星是一个充满智慧和能量的人，初识时他是一名诗人，后来变成一名小说家，现在他又开始剧本创作。这是一个有着执着追求和热烈表达的人，他对古老剧本的改编一定有着审慎的思考和合理的尺度把握。

　　披星是一个文人，所以我在观看的时候，对唱词念白特别在意。以往在观看草台戏时，有时会发现台词过于拼凑凌乱，观看剧院戏时，又发现过于书面文绉，这可能就是平常说的，有生活阅历者缺少文字浸润，有文字浸润者缺少生活磨砺。但披星显然是一个在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中来回穿梭的人，他深谙观戏的感觉，所以对台词雅俗的拿捏恰到好处。一个晚上看下来，感觉整部戏的台词非常精妙，典雅处如品读诗词，诙谐处如结仇虐骂。戏剧语言在舞台上经由演绎，更加呈现出雄性与柔美的力量。正如小说，我始终认为语言叙述是第一基本功，这关乎一部戏、一部小说能否被看下去的问题。

　　但是戏剧台词中的雅俗有时又是相互交融的，如“原想荫妻庇母觅封侯，到如今人亡家破究何因”前半句雅得滴水不漏，后半句又能够让观众马上晓畅明白。有一次我在看戏时听旦角演绎得凄楚婉丽，冷不防她大声唱出“下辈子你当女来我做男”，感觉一下子人性释放出来了，特别真实，特别符合情境。

　　其他的戏剧我不了解，莆仙戏中的丑角却是真真叫人喜爱，他们一定鼻梁上要画一块白粉，服装一定要短一截，身姿一定要从头到尾基本不站直，年轻的一定会翻跟斗，年老的一定擅长骂人。《荆钗记》这部戏丑角戏份很少，但依然让我印象深刻，特别是他在骂王十朋不合时宜的做法时，一句“你这契弟”让人忍俊不禁。“契弟”在莆仙方言中，应当是指作风不正、品行不端的人，王十朋这样一位端正深情的男子，却被烙上“契弟”骂名，真是应验了那句话：只有你不敢听的，没有人不敢骂的。

　　《荆钗记》由莆仙戏二团承演，在我看来，全员演技在线。特别是男主角，深情、饱满，又适度克制，表演非常流畅。这本来应该是一部大男主戏，原剧作的诞生应该有一定的时代背景，比如剧中说的“富易交、贵易妻”很有可能是宋元时期的一种风气，为了让权贵们迷途知返，于是有了文艺的教化和规劝。改编后可能增加了一些女主戏份，让女主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也具备了一定的现代意识，比如“怨怒”也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所以我认为改编一定赋予了新的意义。而且，原“义夫节妇”主题也让人不适，改编后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品位。与男主比起，女主的唱作显得稍微平淡了些，但在莆仙戏演员中，应该也算是中上的可塑之才。

　　披星是个小说家，所以他在剧情发展方面，可能花了比较大的力气。这部戏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共有八场，我对两个地方有所不解：一是为什么王十朋写好了的诗，要在临别最后几秒，才突然想起，显得有点突兀；二是感觉情节推进到最后有点拖沓，因为差不多到第六场时，人的情绪已经达到沸点，再两场下去，有点反转再反转，高潮再高潮，让人有点疲惫感。当然，这都是基于我对莆仙戏的有限理解，若要真正了解，还要再靠近戏剧。

　　那晚看完戏后，顺着台阶往下走，人们欢散而去，可是我们四个人仍停留在剧院门口的花坛边，像兴奋的夜鸟，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这部戏。记得那晚月光初上，树影婆娑，四个长头发的女人仿佛入了魔怔，手舞足蹈，有说惊艳，有说感动，有说木钗作为道具的功能能不能发挥得更充分，有说女水鬼情节是不是为了融入莆仙独特的鬼文化。直到想起第二天仍要早起上班，才惊呼离去。热闹的剧院，又恢复静谧，仿佛在等待着下一部优秀作品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