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莲

　　1988年初夏，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出生贫苦，一生沧桑。他含辛茹苦把我们四姐妹抚养长大，该是我们好好孝敬他、让他安度晚年的时候，无情的病魔却夺去了父亲的生命，他离我们而去。

　　父亲离世一个月，全家人还沉浸在悲痛里。我躺在埕头竹藤椅上，默默地流泪。耳畔又传来大姐的哭泣声。厅堂供桌上父亲的遗像前，大姐跪着偷偷哭泣，她虽然极度克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家人听见，但哭泣声响还是传入我的耳膜。

　　那一刻，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因为一听到大姐的哭泣声，我的眼泪也倾盆而下，且内心又在期盼着嫁出去的二姐、三姐能天天回娘家，仿佛家里人一多，悲伤就会减少点。

　　天气闷热极了，不远处池塘边的蛙鸣和草丛里的虫啾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斥着蚊香呛鼻的味道。仰望苍穹，满天星斗忽闪忽闪，犹如父亲从未离去，还在“吧嗒吧嗒”抽着烟斗，烟嘴上火星一闪一闪……眼泪再次迷糊了我的双眼，星光在莹莹的泪光中躲躲藏藏，梦幻迷离，像每次在梦中父亲的影子躲躲藏藏，我伸出双手极力拉住他宽大的手掌，可一下子哭醒了，什么也抓不到。

　　父母养育我们四姐妹，在“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里，父母对我们四姐妹没有丝毫嫌弃，反而万般疼爱，舍不得骂我们一次打我们一次。大姐成人后，父母作了一个重要决定——招上门女婿，从忠门王厝村招大姐夫入赘我家。婚后，大姐生儿育女，给家里带来多少欢欣。

　　大姐是父亲最强劲的臂膀，她养鸡、养鸭、养猪，下地干农活样样在行，还协助父亲卖猪肉做生意，里里外外把一个家经营得井井有条。乡亲们经常在我父亲面前夸我大姐：“你那个大女儿呀，赛过达埔仔（男孩子）”！父亲每次听完脸上总洋溢着幸福知足的笑容。

　　尤其是卖猪肉生意承包到户后，小镇上六七家卖猪肉当中，大姐基本上在当天上午就卖完收摊了，且销量最多，不像有的肉贩耗到日落西山猪肉还没卖完。因为大姐嘴巴甜，头脑灵活，慷慨大方：比如顾客买肉，除了足斤足两之余，她还会顺便送对方几块猪血回家炒韭菜，自然赢得了不少回头客。偶尔过午，猪肉还没卖完，她就把为数不多的猪肉，拿去换购油盐酱醋米面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下午便可从容到田间地头忙活。

　　十里八乡认识我大姐的群众，都冠以她是家庭的主心骨，还给予“穆桂英挂帅”的美誉呢！那是纯朴的群众对我大姐——一个一辈子都没进过学校，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村妇女的勤劳、能干、聪慧的最真实评价。

　　父亲是大姐最厚实的胸膛，这胸膛如天地般宽广。父亲用他所积累的生活经验指导、点拨着大姐。比如，捆绑猪肉的咸草要浸泡多久韧性最好，一头猪放出的一大盆生血，要怎样煮才松软……父亲的逝去对大姐打击最大，大姐就像一棵尚在成长中的庄稼，禁不起一场暴风雨的突然袭击，濒临倒伏的边缘。

　　一家人的生活因此狼藉一片：年幼的侄子、侄女疏于照顾而面黄肌瘦；菜园里的菜耷拉着脑袋枯黄一片；猪圈里的猪前蹄跃上墙头，探出脑袋饿得“嗷嗷嗷”直叫；鸡鸭更是饿得扑棱着翅膀四处乱窜……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个月，大姐整整哭了三个月，她整个身材缩小了一大圈，眼圈发黑，走路发飘，试了好几下，才颤颤巍巍地挑起一担水，跟原先圆嘟嘟的身板浑身是劲，挑起一担水如燕子轻盈盈掠过水面的模样相去甚远了，让人心疼不已。

　　大姐夫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地抽烟，蓬头垢面。侄子和侄女本来活蹦乱跳的，一天嘻嘻哈哈闹个不停，现在看到大人的悲伤神情，紧张得连走路都蹑手蹑脚。

　　大姐夫抽完了好几支烟之后，掐灭了手里的半支烟，把它狠狠地踩在脚底后大叹了一口气，起身发话：“一家人不能再这么没精神下去，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继续过呀！”

　　是呀，日子还得继续！父亲生前常说：这人啊，过日子，一日光一日暗（意思是天亮、天黑重复交替，日子一天又一天很快），即使有再大的挫折和打击，坚强从容面对，总会过去的！

　　我偷偷拭干了眼泪，起身煮饭；大姐也悄悄拭干了眼泪挑起水桶浇菜；大姐夫拿起斧头劈柴；侄子把劈好的柴搬进里屋；侄女拿起扫帚扫地；鸡鸭在“笃笃笃”啄食；猪在“哼哼哼”吃得欢；空气中飘来栀子花的清香……

　　日子一天一天逐渐恢复生机。

　　父亲永恒于我们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