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峻
春深四月,推窗见山,柳丝蘸着细雨在檐角轻摇。南方的清明总是湿漉漉的,雨脚细密如针,将远山近树都缝入一袭青灰色的薄纱里。杜牧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千年吟诵,此刻竟成了天地间的最佳注脚——路上不见了匆匆的身影,唯有烟雨深处几星纸钱的火光,明明灭灭地诉说着恒久的思念。
清明节气,原本就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两千年前,周人仰观天象,俯察地时,见春分后十五日,寒褪暖生,草木抽芽,天地澄澈如洗,便以“清明”二字为这焕然一新的时光命名。《岁时广记》中说“物生清净明洁”,倒像是一句预言:此后经年,人们总在清明时掸去心尘,既向黄土播种,也向血脉溯源。
田间地头早已热闹起来。江南的油菜花开成金毯,农人赤脚踩在酥软的泥里,弯腰点豆的身影仿佛与土地长在一起。北方的麦田返青,一垄垄新绿追着春风跑,农谚便从风里阵阵飘来:“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雨丝斜斜掠过斗笠,打湿了布衫,却浇不灭泥土的腥甜气。偶尔直起腰歇息的插秧老汉,望着远处山坳里扫墓的人群,喃喃道:“活人种地,先人享祭,这节气啊,倒是两头都顾上了。”
清明最深的底色,还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山道弯弯,人流如潮。白发老者牵着孙儿孙女,男人扛着锄头、女人挑着竹篮。篮子里,纸钱香烛、酒馔果品依次排列,“清明龟”犹带着温热气。坟前除去杂草,新土覆上旧茔,三炷香插进潮湿的泥里,烟痕歪歪扭扭升上天际。“给太爷爷、太奶奶磕头”,孩子们就学着大人的模样伏身叩拜,额发沾上了草屑。在我们莆仙老家,“清明龟”是一道少不了的清明祭品。鼠粬草与糯米粉和着温水揉成青黑粿皮,裹入甜糯的豆沙馅,再用龟形木模压出纹路。蒸熟的粿子形如伏龟,皮韧味美。故乡人相信,龟乃灵兽,能护佑子孙平安。祭祀完毕,家人分食“清明龟”,一口咬下,草木清香与红豆甘甜在齿颊间交织,仿佛将春日的生机与祖先的庇佑一同咽下。
下山时,雨脚渐疏。不知谁家孩童的纸鸢挂上了松枝,哭嚷声惊起山雀,扑棱棱掠过坡脚的枇杷林。这倒应了古人清明踏青的意趣——唐人韦庄笔下“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山下如今也换了新模样:泗华郊野公园里,年轻人铺开野餐垫,酒精炉上的茶水滚烫飘香;宋街小巷的深处,少妇簪一枝带雨的杏花,婷婷立于一株百年玉兰树下,等着被一声快门收入画框。
暮色裹着炊烟漫上山时,扫墓人渐次归去。墓碑前的供果蒙了水汽,几张未燃尽的纸钱粘在草叶上,风一吹,像极了上下翻飞的灰蝶。九百年前,东坡先生曾面朝一树梨花慨叹:“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此刻想来,这节气原本就是一面镜子:照见坟茔前的烛泪,也照见田垄上的新秧;映出离别的烟雨,也映出相逢的春宴。归途中有人低语:“明早该下地间苗了。”一语惊醒了林间沉睡的雨滴——原来清明的愁与乐、逝与生,从来都是同一条藤蔓上开出的两生花。